出了楼梯口,我和晓阳立刻收起玩笑的表情,挺直腰板,整理了一下衣着。走到七楼市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前,我然后抬起手,不轻不重、极有分寸地敲了三下门。里面立刻传来王瑞凤市长那清晰而沉稳的声音:“请进。”
晓阳通报道:“市长,李县长来了。”
王瑞凤示意我一个人进来,晓阳把我推进去,顺势就关上了门。
我神态恭敬地走进办公室。王瑞凤市长正坐打电话:“立人部长,您太客气了,都是您领导有方,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好的工作条件和氛围。等我这边稍微安顿一下,一定专门去省里向您汇报工作……好,好,谢谢部长关心,再见。”
放下电话,王瑞凤市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显得很平和、沉稳。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朝阳来了,坐吧。”
我在沙发上坐下,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恭敬而端正。
王瑞凤市长看着我说,目光直接:“朝阳,这么急叫你来,是于书记去京前特意交代的,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当面谈一谈,通通气。”
我立刻身体微微前倾,表态道:“市长,您请指示。”
“嗯。”王瑞凤市长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说道,“第一件事,是关于田嘉明同志的。省委政法委牵头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后天就到市里。这件事,市委上次开会已经有了明确意见,核心就是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积极配合调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彻底搞清楚。然后,市里会根据调查组认定的结果,积极到省里甚至更高层面去争取,希望能充分考虑到田嘉明同志过去的贡献和当时抗洪抢险的特殊情况,争取从宽处理。这是基本原则,也是市委的态度。”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市长,这个精神我明白。我们东洪县一定坚决执行市委的决定,如实、全面地向调查组汇报我们所了解的情况,绝不隐瞒,也绝不夸大。”
王瑞凤市长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凝重:“这次省里调查组的组长,是政法委的一位老同志,叫严恪己。这位老同志是出了名的党性原则性强,作风严谨,甚至有些……固执,认死理。他办案子只认事实证据和党纪国法,不太讲情面,也不太理会地方上的各种实际情况。所以,你们东洪县,包括县委、县政府,以及田嘉明同志个人,都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工作准备。于书记特别强调,在向调查组汇报问题时,也一定要把田嘉明同志,特别是他身先士卒、不顾个人安危、组织抢险的功绩,客观、充分、有说服力地反映出来。要让调查组看到一个全面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田嘉明,而不是一个片面的、被问题定义了的田嘉明。”
从王瑞凤市长的语气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市委、市政府对这位即将到来的严恪己组长,是抱有相当大顾虑甚至是不安的。这种“铁面”型的干部,原则性强,不近人情,办事只认死理,往往让讲究平衡与灵活的地方政府感到棘手。
王瑞凤向前坐了坐,使得办公桌上的那盏台灯的光晕更集中地照亮了她略显凝重的面庞,她的声音也随之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关乎机密的郑重:“这第二件事,是关于丁洪涛同志的。”
我心里猛地一紧,知道真正的重点来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向记者泄露田嘉明同志那件事关键信息的人,市里已经基本确定了,就是丁洪涛。”王瑞凤市长的语气异常平静,在我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从市长口中得到确证,我还是颇为诧异:“真的……已经确定了?” 王瑞凤市长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组织上之前就有这方面的怀疑,也非常生气。这次是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最终确认了的。相关的证据链比较清晰、确凿。”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毕竟,丁洪涛是和我搭班子的县委书记,是东洪县的“一把手”,他若出了问题,整个东洪县领导班子都会受到波及,士气、声誉乃至正在进行的工作都可能受到影响。“唉,看来之前县里的一些传言,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我喃喃道,像是在对市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王瑞凤市长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语气变得愈发凝重:“朝阳同志,现在的情况是,单就向记者泄露信息这一件事,其性质和严重程度,还不足以立即对丁洪涛同志采取严厉的组织措施。市纪委会按照相关程序规定,可能还会从其他方面入手,进行更深入、更全面的调查。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时间,需要讲究证据。所以,在这个关键的过渡时期,市委经过慎重研究,要求你,必须提高政治站位,肩负起稳定东洪县大局的重任!”
她略作停顿,目光如炬,紧紧锁定我:“东洪县连续两任县委书记都出现严重问题,这对一个地方的政治生态、干部队伍士气和发展势头,影响是极其恶劣的。在这个时候,你这个县长,政府的主官,一定要勇于担当,挺身而出,站在维护市委权威和全县发展稳定大局的高度,发挥核心作用,确保东洪县的各项工作不乱、不断、不受影响!特别是几个已经在建的重大项目和招商引资成果,必须扎扎实实地推进下去,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这既是市委,也是于书记个人,对你寄予的厚望和重托!”
我立刻保证道:“请市长放心!请于书记放心!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一定恪尽职守,紧紧依靠县委班子集体和全县广大干部群众,讲政治、顾大局、守纪律,全力维护稳定发展局面,确保各项工作平稳有序过渡,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重托!”
王瑞凤市长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她点点头,力道沉甸甸的:“好!朝阳,你有这个决心和担当,很好!于书记和我都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处理好眼前的复杂局面。记住,现在是14大,稳定压倒一切,关于丁洪涛同志的问题,目前还处在严格保密阶段,仅限于极少数核心领导知情,你要特别注意工作方式方法,严格遵守保密纪律,一切以维护稳定为首要前提。”
“是!市长!我明白!坚决执行市委指示!”我再次郑重回答,感觉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从王瑞凤市长办公室出来,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灯勾勒出远处的轮廓。我和晓阳并肩走回家属院。
回到家,屋里冷锅冷灶,没有丝毫烟火气。晓阳语气带着点调侃:“我也不会做饭,咱们就忆苦思甜嘛,饿一顿。”我这才恍然明白她之前为什么特意让我吃个橘子垫垫。
我说道:“晓阳啊,你不会做饭做出来的饭,就是忆苦思甜了。”
晓阳在我脸上拍了拍道:“三傻子,姐该甜的肯定让你甜!”
10月11日,回到东洪县,立刻马不停蹄地组织召开了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传达学习贯彻市人代会精神。县礼堂里,各乡镇、各县直局委办的一二把手二百多人,黑压压地坐满了整个会场,气氛严肃。丁洪涛书记亲自主持会议,并做了主要讲话。
主席台上,丁洪涛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他侃侃而谈,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后,在礼堂里回荡。他首先原原本本、条分缕析地传达了王瑞凤市长的政府工作报告精神,特别是其中涉及东洪县发展的部分,接着又重点解读了于伟正书记在闭幕式上的重要讲话,尤其是那句“按经济排座次”的最新、最硬核的要求,被他反复强调。
“……同志们呐!”丁洪涛挥动手臂,加强着语气,脸上洋溢着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情,“于书记和瑞凤市长的讲话,语重心长,用意深远啊!这既是巨大的压力,更是前所未有的动力!省里、市里已经旗帜鲜明地确立了导向,那就是一切以经济发展论英雄!以实绩看成败!我们东洪县怎么办?是继续甘居中游,满足于过得去,还是奋起直追,甚至迎头赶上,在全市的发展大潮中抢占一席之地?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向台下坐着的各级干部:“市里按经济实力排座次,我们县里要不要参照?我看,不仅要参照,还要严格执行,而且要更坚决、更彻底!”接着看向我道:“事前,我也给县长通气,在这里代表县委宣布,从四季度,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全县所有工作会议,各乡镇座位顺序,就按经济增长指标、按项目建设进度、按招商引资成果来排!干得好的,成绩突出的,理直气壮地坐前面,离我和李县长近点,脸上有光!干得差的,拖了后腿的,自觉自愿地往后坐,脸上发烧!连续排位靠后、工作不见起色的,主要领导要向县委、县政府说清楚情况,查找原因,限期整改,不行就坚决调整岗位!这就叫‘以实绩论英雄,以排位促落实’!”
他特意转过头,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我,语气显得异常放权:“当然喽,经济工作主要是政府主抓,朝阳县长是行家里手。在这里,我也表个态,以后县政府层面的事情,特别是在干部的使用和推荐上,朝阳县长说了算!县长说用谁,县委就重点考虑谁,大胆使用谁;县长说哪个干部不称职,不适合现岗位,县委就坚决支持调整谁!我们县委坚决为县政府开展工作保驾护航,扫清一切障碍!”
我坐在旁边,面带微笑地听着,看着丁洪涛在台上慷慨激昂、挥洒自如的样子,听着他这些充满魄力的表态,心情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复杂无比。台上这位口口声声要“保驾护航”的县委书记,背后却卖了自己同志。
丁洪涛的讲话持续了近两个小时,从宏观理论到微观实践,从政策解读到县情分析,讲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水平确实很高,极具感染力和煽动力。如果不知道那些台面下的暗流涌动,我几乎要被他的气势和口才所感染和折服。大会散会后,紧接着又召开了县委常委会议。议题不少,除了常规的政治理论学习和安全生产工作部署,重点研究成立了县化工产业领导小组,明确由我担任组长,几位相关副县长任副组长,杨伯君兼任办公室主任;另外还深入讨论了在县城南部筹建大型综合批发市场的规划构想和初步方案。
最后是敏感的人事议题。其中一项,是刘明为县委办公室副主,李亚男解决了马关乡乡长。会议结束时,时间已近中午。
在县委食堂的小包间里吃午饭时,常委们围坐一桌,气氛看似轻松融洽。丁洪涛看似无意地用筷子点着我,笑着对众人说:“咱们朝阳县长,可是娶了位能干的贤内助啊!晓阳秘书长这一次当选,对咱们东洪县来讲啊是好事!以后婆家人到市里开会,起码有杯热茶了嘛。市里有什么最新精神,朝阳可得第一时间给我们传达解读啊!”众人闻言,纷纷笑着附和。
说笑间,丁洪涛忽然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倾向我这边,像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朝阳,上次开会,于书记是不是说……省里很快要派个调查组下来?”
我顺手夹了一筷子青菜,含糊地应道:“嗯,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具体什么时间下来,是什么规格的调查组,我还不太清楚。丁书记您消息灵通,是听到什么确切信儿了吗?” 我把问题轻轻推了回去。
丁洪涛叹了口气,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摆出一副痛心又无奈的样子:“田嘉明这个同志啊,能力和魄力是有的,就是有时候太冲动,工作方法简单粗糙。不过,抗洪抢险,他的功劳苦劳也不能一笔抹杀。我看啊,等这次风头过去,下次县里调整班子,可以考虑给他加点担子,政法委不能一直没有书记嘛……”
组织部长焦杨在一旁谨慎地接口道,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丁书记,我和市委组织部也一直在沟通,市委组织部的屈安军部长还没有正式到任,估计人事上还需要等一等,我看只要屈部长到任之后,县里可以先去汇报一下。”
我立刻点点头,附和焦杨的意见:“焦杨部长考虑得周全,可以先与市里保持着沟通。”
丁洪涛哈哈一笑,用筷子虚点了我一下,语气轻松:“安军同志啊,你们放心,我的老朋友了,他在啊我还是能说上话的。”
下午,我又和常务副县长曹伟兵、副县长杨明瑞,以及城关镇书记向建民、镇长朱峰、建设局等人,在县委小会议室详细商讨批发市场项目的选址、规划和前期推进事宜。
“李县长,”曹伟兵指着摊开在会议桌上的县城地图说,“目前看,县城南部这块地比较理想,靠近东光公路,交通便利,辐射范围也广。但具体的规划设计方案,建委这边还是要尽快联系了省规划设计院”。
建委的老聂说道:“对方说咱们调整了方案,要加设计费,完整的方案不肯给我们。”
曹伟兵道:“我们有权利修改嘛!”
我问道:“加多少钱?”
老聂说道:“三千块钱。”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三千块钱打什么肚皮官司,咱们调整方案是事实,和省院这样的大单位合作,该付的钱必须按时支付,诚信是第一位的,不能坏了信誉。不然以后谁还愿意真心实意地给我们做规划?这点钱老曹啊,必须保证。”
曹伟兵连忙说:“县长放心,这个事情我亲自盯。回头我就去督促财政局,尽快把这笔设计费拨付到位。决不能因小失大。”
我们又接着深入讨论了土地征迁补偿方案、建设资金筹措渠道、市场主体引进等具体问题。散会后,城关镇书记向建民特意留了下来,似乎还有话要说。
“县长,还有个棘手的事得跟您再汇报一下。”向建民搓着手,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县医院的朱院长又来找我了,说您之前已经批了他们15亩地用于解决职工集资建房问题,但他们现在还想再多要5亩,理由是打算把未来医院可能的扩建预留地也一并考虑进去。这可真是……前后20亩地,他们医院方面一分钱都不出,全部要靠我们城关镇无偿划拨,压力实在太大了,群众工作也不好做啊。”
我沉思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说道:“建民啊,你的困难我理解。县医院的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职工住房紧张是事实,医院要发展,预留空间也有其合理性。这样,我提个思路,你们镇里可以考虑一下。县医院现在老院区那块地,我印象中大概有七八亩吧,处于城区的黄金地段,位置很好。我的想法是,能不能尝试做个土地置换?医院把老院区的土地拿出来,由县里统一规划,你们给他们换20亩条件土地。这样一举两得,医院既解决了扩建预留和职工住房用地问题,你们城关镇虽然拿出了一部分土地,但获得了城区中心的优质地块,收益反过来弥补损失,甚至可能更有盈余。你觉得这个思路有没有操作性?”
向建民眼睛顿时一亮,俯身仔细看着地图,手指在上面比划着,仔细琢磨起来:“县长,您这个思路……是打开了新局面,跳出了原有框框!我回去马上召集班子们好好测算一下,评估一下价值是否对等,再和朱院长深入谈谈,看看医院方面的意愿。如果这个置换方案可行,那真是两全其美!”
送走了向建民,我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准备批阅桌上那几份亟待处理的文件,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就响了起。我拿起听筒,里面立刻传来李叔那熟悉的声音:
“朝阳吗?说话方便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焦灼。
“李叔,是我,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方便,您说。”
“省政法委那个调查组,动作太快了,今天就来了,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们根本没按常规先到市委市政府听取汇报,而是直接杀到了市看守所,提审了关键人物葛强!现在,他们已经正式要求郑红旗书记立刻赶到市里,当面说明情况!这架势,看来是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