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河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称作“王哥”的工人身上。那人约莫五十出头，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他朝李珂递了个眼色，李珂立刻心领神会，安静地退后半步。
陆江河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几位师傅，歇着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几人的谈笑声。
四人同时转过头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江河和李珂身上。
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工人阶级特有的警惕和审视，上下打量着这两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们是……？”那个叫王哥的工人眯了眯眼，率先开口。
“大哥你好，我路过这儿，看你们这发电厂搞得挺壮观，就过来看看。没打扰到几位师傅吧？”陆江河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抽出几根递了过去。
李珂在一旁看得眼皮一跳，他可从没见陆江河抽过烟，更别说随身带烟了。
王哥看了一眼烟的牌子，没有接，只是摆了摆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盒，磕出一根旱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有事儿就直说，我们这儿不兴绕弯子。”
另外几个年轻的工人倒是没客气，笑着接过了烟，其中一个还帮陆江河点上了火。
陆江河把烟夹在手里，也没抽，只是任由那青烟袅袅升起。
“大哥快人快语。是这样，我姓陆，之前一直在北方做买卖，这次回来带了点本钱，想自己搞点小生意。这次过来，是听说荣平县这几年发展得特别好，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投资的机会。”
果然，一听是来投资的大老板，几个工人的神色都缓和了不少。
王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重新打量了陆江河一番。
“哦？外地来的老板？”他点了点头，“看你这气度，就不像一般人。怎么样，我们荣平县，没让你失望吧？”
“何止是没有失望，简直是让我大开眼界。”陆江河感慨道，“不瞒几位大哥说，我从进白杨镇开始，就觉得这地方不一样。路修得好，房子盖得漂亮，老百姓脸上的精气神，跟我去过的很多地方都不一样。踏实，安稳，有奔头。”
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几个工人的心坎里。
“那是！”一个年轻工人立刻接话，“陆老板，你这趟算是来对了！要说以前，我们荣平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年轻人挤破头往外跑。现在你看看，我就是前年从莞城回来的，我家那口子现在在镇上开了个小饭馆，生意好得很！比在外面给别人打工强多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工人也附和道，“环境好了，来旅游的人也多了。我家那口子把老房子改成了农家乐，一年到头不愁没客人。现在这日子，真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王哥弹了弹烟灰，看着远处缓缓转动的风车，眼神里带着一丝自豪。
“陆老板，你要是十年前来，我劝你掉头就走。但现在来，我敢拍着胸脯跟你说，你来对了地方！我们荣平现在是搞绿色能源，发展生态旅游，这政策，对路！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
陆江河点点头，顺势问道：“听几位大哥这么说，荣平能有今天，这变化的关键，到底在哪儿呢？”
王哥沉默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才缓缓吐出。
“关键？”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江河，“关键在人心，在政策！”
“十几年前，我们这儿跟其他地方一样，就认一个理，靠山吃山。挖煤，开矿，把好好的青山绿水搞得乌烟瘴气。钱是挣了点，可那是拿命换的！矿难隔三差五，我身边的好多兄弟，都撂在那黑洞洞的窑子里了。就算没出事的，天天吸着煤灰，个个都落下个肺病。挣那点钱，还不够看病的。”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
“后来，上面换了领导。就是那个……沈珉坤领导。”
提到这个名字，陆江河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李珂更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王哥却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听说，沈领导当时力排众议，说不能再走断子绝孙的老路了。他顶着天大的压力，把那些污染严重的煤矿、小厂子，一个一个全给关停了。然后，引进了这个风力发电项目。”
“当时啊，骂他的人可不少。都说他断了大家的财路，是不让荣平人活了。我也骂过，我承认。”
王哥自嘲地笑了笑，“可现在呢？你再去问问，全县上下，谁不念沈领导的好？是他给了我们荣平人一条活路，一条能挺直腰杆、干净体面挣钱的活路！”
陆江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王哥将烟头在地上摁灭，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直地盯着陆江河。
“陆老板，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钱人。你来我们荣平投资建厂，不管你是开饭店，还是搞加工，我们老百姓都举双手欢迎。人来了，能给本地多解决几个就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但是，有句话，我得替我们荣平几十万老百姓，说在前头。”
“你来投资，可以。但要是谁敢打我们这的其他主意，让我们再回去过那种吃煤灰、喝黑水、拿命换钱的日子……”
“那我们荣平老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谁敢动那个念头，谁就是我们几十万荣平人的敌人！你那厂子，甭管多大，也别想在这儿安安生生地开下去！”
树下的蝉鸣似乎都停歇了，只剩下巨大的风车叶片划破空气的呼呼声。
那三个年轻工人的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人的一致——坚定，决绝。
陆江河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敛去，他看着王哥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将手里那根未曾吸过一口的烟，掐灭在石桌上。
“老哥，你放心。”
“生态环境好，那才是财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