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墨色尚未褪尽,尖锐的哨音骤然撕裂云州城头的死寂。
守军甲叶碰撞的脆响陡然密集,城门侧的暗门很快豁开一道缝隙,数骑黑影疾驰而出。
为首的夜影攥着缰绳的手泛白,眼底满是焦灼。
他们接住了几乎从马背上滚落的柳彦舟。
“柳大人!”
“快!抬进去!唤医官!”
柳彦舟抓住夜影的手臂,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清晰:“信物……祭坛……石板下……交给……公主……”说完,便彻底昏死过去。
云州镇北大将军府内,烛火通明。
阿璃握着那卷沾染血污的羊皮纸,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李崇、红妆、苏文清等人围拢过来,面色凝重。
羊皮纸缓缓展开,上面是以突厥文、汉文双语书写的密约,墨色陈旧,却字字惊心!
落款处,赫然是二十余年前的日期,以及两个刺目的签名——时任枢密院承旨的冯冀,与突厥右贤王部当时一位颇有野心的亲王(非阿史那默那一部)!
密约内容,竟是冯冀暗中应允,若该亲王能设法挑起边衅、削弱当时如日中天的镇北王萧策的兵权,事成后,冯冀将助其夺取右贤王之位,并默许其占据阴山以南部分草场!
这不仅仅是一份通敌的证据,更直指当年萧策王爷在北境屡受掣肘、屡陷险境的深层黑手!
柳文敬笔记残篇中模糊提及的北境“旧案”,竟如此骇人听闻!
“冯冀老贼!”苏文清须发皆张,一拳砸在案上,“原来他构陷阿璃公主,不仅是争权,更是要掩盖这桩滔天旧恶!怕当年之事被重新翻出!”
李崇眸底寒光凛冽,字字沉凝:“此物一旦现世,冯冀不仅今日构陷之罪铁证如山,更会坐实他二十年前祸乱边关、间接致萧王爷殒命的元凶之身!冯冀与沈从安、姚知福,原是一丘之貉!柳文敬甘为其爪牙,多行不义,死有余辜!柳大人今日此举,当真是立下了擎天之功!”
阿璃缓缓阖眼,指腹蹭过羊皮纸上干涸的血渍,那是柳彦舟用命换来的证据。
再睁眼时,眼底的悲愤已化作冷硬的决然:“即刻誊抄三份副本,调夜枭卫最精锐的骑手,以八百里加急直送太子驾前!奏章重写,别再纠缠柳文敬翻供细节,就直指冯冀通敌叛国、构陷忠良、祸乱北境三大罪!求太子肃清朝纲,还北境一个公道!”
北境的怒火与铁证,化作一柄裹着风雷的利剑,穿透漠北风沙,直刺京师长安太极宫的心脏。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太子周显的影绰约印在殿柱上。
他指间捏着羊皮卷,往日温和眉眼覆着寒霜,连周身锦缎常服都浸了冷意。
阶下,冯冀及其党羽跪伏在地,锦袍早被冷汗浸透,先前备好的“柳文敬翻供说辞”,此刻全堵在喉头。
他们本想借云州知府柳文敬搅局,扳倒阿璃后助靖王周衍夺权,却没料到,对方竟从漠北荒原挖出血淋淋的铁证。
冯冀眼前骤然浮现那日景象:
暮春夜,靖王府后花园密室内燃着鲸油烛,明黄烛火将二人身影拉得狭长,投在满墙斑驳的北境舆图上。
靖王周衍捏着枚温润和田玉棋子,未落棋盘,只轻轻摩挲。
那棋子纹路,与柳文敬书房铜盒里“冯”字玉佩的雕工,出自同一匠人。
“冯大人,柳文敬那边,还得再添把火。”周衍声音像浸冰的蜜,甜腻裹着刺骨冷,“太子把萧阿璃捧得太高,北境‘各族共耕’的景象,快成他稳固储位的牌坊了。咱们得砸了这牌坊,让京里看看,他信错了人。”
冯冀躬身立在案前,锦袍下摆沾了夜露也浑然不觉,脸上堆着谄媚笑,眼底藏着算计:“王爷放心,柳文敬的软肋,属下早摸透了。他这辈子就两个死穴:一是宝贝儿子柳彦舟,二是那口‘清流’名声。”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纸册,展开时纸页簌簌轻响,竟是柳文敬十年前任监察御史时的账目。某页角落用朱笔细细圈着 “赈灾粮损耗半成”,淡褪的墨迹里,藏着桩旧案的痕迹。
“当年他在代州核查赈灾粮,私下挪了五十石米粮给驻军军属——那些人本就是他的亲戚。这事被属下抓了把柄,说起来本是桩小事,可他偏把‘清慎’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怕这事漏出去毁了名头,这些年便一直被那属下攥着这短处,连腰杆都挺不直。”
周衍终于将玉棋子落在棋盘“云州”处,脆响穿透密室:“不够。这点小辫子,顶多让他递递消息,成不了大事。要让他心甘情愿当刀,得用更重的筹码。”
抬眼时目光如鹰隼:“柳彦舟不是跟萧阿璃走得近?你去透信,就说本王有意调他回京任太医院院判。但前提是,柳文敬得‘识趣’,帮咱们搅浑北境的水。若是不肯,‘挪用赈灾粮’的事,明日就会出现在御史台奏疏上,到时候柳彦舟别说太医院,连云州都待不住。”
冯冀眼中一亮,又带迟疑:“可柳文敬是两朝老臣,对北境还有些感情,万一他……”
“感情?” 周衍冷笑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 “鬼哭隘”标记上,“二十余年前他赶考落榜,是本王给了五十两银子让他复读;后来在吏部待业,又是本王举荐他去的监察御史。他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前程,是本王给的。如今本王要他还,他敢不还?”
语气更沉:“再说,你以为他真对北境有感情?去年云州大旱,他私藏三百两赈灾银,说是给柳彦舟攒的‘安家费’。这种人,看似清廉,骨子里全是私心。你就告诉他,按咱们的意思办:先借黑风部落搅乱互市,再递萧阿璃通突厥的‘证据’,事成之后,本王保他升参政,柳彦舟也能安稳回京。若是反水,就等着父子俩一起身败名裂。”
冯冀躬身应下,刚要退,周衍又补了句:“别让他觉得是咱们逼他。找个机会,让他‘偶然’撞见柳彦舟跟萧阿璃议事,再‘无意’提一句,太子对萧阿璃的‘突厥血脉’早有疑虑,只是碍着北境局势没说。他护子心切,自然会多想 ——万一萧阿璃倒台了,柳彦舟会不会被牵连?到时候,不用逼,他自己就会往套里钻。”
十日后,冯冀密赴云州,依计将柳文敬约到郊外望乡楼。
雅间里,柳文敬捏着茶杯的手发颤,听冯冀说完“太子疑萧阿璃”“柳彦舟恐受牵连”,脸色骤白。
“冯大人,这可是通敌叛国的罪!”柳文敬声音发紧,指尖冰凉,“北境百姓刚过上安稳日子,我要是这么做,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冯冀把玩着腰间玉佩,语气轻飘飘却藏着威胁:“柳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为了彦舟,为了柳家名声。再说,萧阿璃本就有突厥血脉,咱们不过是‘揭发真相’。若是不肯,‘挪用赈灾粮’的事,明日一早就送御史台,到时候你和彦舟的前程……”
“别说了!”柳文敬猛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起柳彦舟小时候抱他脖子说“爹是大英雄”,想起儿子争辩“互市能让百姓安稳”时眼里的光,又想起冯冀手里的把柄。
他更想起靖王,那个当年在雪地里递他五十两救命钱、却让他跪着许下“此生必报”的王爷。
他哪有退路……
闭了闭眼,云州百姓田间劳作的景象、阿璃在议事厅为互市据理力争的模样闪过,心口像被钝刀割着疼。
可一想到彦舟,那点愧疚又被恐惧压下去。
“我…… 我答应你们。”柳文敬声音发颤,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你们得保证,不伤害彦舟,不让他知道这事。”
冯冀笑了,端起茶杯:“柳大人放心,只要你按计划来,彦舟不仅没事,还能回京当太医院院判。来,干一杯,预祝咱们……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