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因大捷而产生的短暂狂喜气泡,将赤裸而残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啊,怎么赏?
陈天以近而立之龄,临危受命,总督宣大,已是破格提拔。
如今立下擎天保驾之功,稳固北疆,威震虏庭,其功勋,已非寻常升迁可以酬谢。
殿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刚才还因大捷而面带喜色的众臣,此刻都敛声屏气,眼神闪烁。
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说不好就会惹祸上身。
兵部尚书张凤翼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首辅所言,老成谋国。然,陈天之功,旷古烁今,若赏赐过薄,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亦让功臣齿冷。依臣之见,不若……晋其爵位?我朝虽有规制,然此等非常之功,当行非常之赏。封一侯爵,以示皇恩浩荡,或可……”
“侯爵?”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张部堂此言差矣!太祖定制,非社稷军功不得封爵!陈天守土有功,然终究是御敌于国门之外,并未开疆拓土,已经封为靖安伯了,现如今如何能轻易封侯?况且,其年纪轻轻,若骤登高位,恐生骄矜之心,非但不能为国之柱石,反成……”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自明——尾大不掉,藩镇之祸!
“荒谬!”
一名与张凤翼交好的官员出列反驳,“若无陈督师死守大同,力挽狂澜,此刻虏骑恐怕已蹂躏京畿!此功若不称社稷之功,何为社稷之功?难道要等京城被围,才算功劳吗?”
“此一时彼一时!功是功,法是法!岂可因功废法?”
“法理不外乎人情!如此大功不赏,将来谁还肯为朝廷效死?”
“赏罚乃国之纲纪!今日为陈天破例,明日他人立功又当如何?规矩一坏,后患无穷!”
文华殿内,顿时吵成了一锅粥。
主张重赏的,多是些与兵事相关或较为耿直的官员,而主张抑制、强调祖制的,则多以清流言官和温体仁一系的官员为主。
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看似都是为了国家,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对陈天这个骤然崛起的军事强人的深深忌惮。
崇祯皇帝坐在上面,听着下面的争吵,脸色越来越沉。
他何尝不知道该重赏?他何尝不想做一个赏罚分明、激励将士的英主?
但是,温体仁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年近而立之龄……权柄之重,国朝罕有……恐非国家之福,亦非人臣之幸……”
这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继位以来,铲除魏忠贤,看似乾纲独断,但内心深处的多疑和缺乏安全感,从未真正消除。
他对文武大臣,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将领,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陈天太年轻了,功劳太大了,威望太高了!
现在他忠心耿耿,可以后呢?
权力会腐蚀人心,拥兵自重的前车之鉴,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封侯?封公?甚至……他不敢想下去。
大明开国以来,除了太祖、成祖时期,还有几个异姓能活着享受到这等殊荣?
即便封了,他拿什么去制约一个手握重兵、声望无量的年轻公爵?
实职?宣大总督已是方面之帅,难道要把蓟辽也给他?让他成为另一个魏……不,是比那个人更可怕的存在?
不能!绝不能再赋予他更大的实权了!
可是,不赏,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边关将士会如何想?
崇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焦虑之中。
他既为这场胜利欣喜若狂,又为如何处置这个“功臣”而忧心如焚。
温体仁将皇帝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再次出列,声音依旧是那般平稳,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陛下,诸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老臣以为,赏,必须要赏,而且要厚赏!否则无以彰陛下圣明,无以安将士之心。然,如何赏,却需斟酌。”
他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陈天之功,在于守土,在于退敌。其本职乃宣大总督,已尽忠职守。朝廷可赏其忠勇,褒其功绩,却未必一定要在官职、爵位上寻求突破,徒惹非议,亦让功臣置于火上烤。”
“臣建议,陛下可特旨褒奖,赏赐金银、绢帛、田宅,务求丰厚,让天下人皆知陛下酬功之诚!同时,可加封其宫保虚衔,如太子太保,以示恩荣。对其麾下将士,亦按功行赏,拔擢有功之士。如此,既显天恩浩荡,又不违祖制,更可保全功臣,使其能继续为陛下镇守北疆,实乃两全其美之策。”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给了赏赐,保全了皇帝和朝廷的颜面,又死死按住了陈天上升的通道,将其限制在原有的权力框架内。
虚衔荣耀,实利安抚,核心的兵权和地位,不动分毫。
高,实在是高!
殿内不少官员心中暗叹,首辅就是首辅。
崇祯皇帝的眼睛却亮了。
是啊!赏赐金银,加封宫保虚衔!
既显得自己大方,又不必付出实质性的权力,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完美!
他心中那块大石头仿佛瞬间落地,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
“首辅老成谋国,此言甚善!”
崇祯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就依此议!拟旨:擢升陈天为太子太保,赐斗牛服,赏银万两,金百两,锦缎千匹,另从其缴获中划拨部分,犒赏宣大全军将士!兵部即刻核验战功,对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
温体仁率先躬身,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众臣齐声附和,不管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只能高呼圣明。
一场关于惊天之功的封赏大议,就在这看似圆满,实则暗流汹涌的“圣明”声中,落下了帷幕。
……
数日后,圣旨抵达大同。
宣旨太监抑扬顿挫地念着华丽的褒奖词,从陈天“忠勇性成”念到“功在社稷”,最后念出了“特晋太子太保,赐斗牛服,赏银万两……”的具体封赏。
总督府内外,跪接圣旨的将领官员们,脸上原本的期待和兴奋,渐渐凝固,然后化作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太子太保?正一品的荣衔,听起来吓人,却是虚的。
斗牛服?荣耀象征,不能当饭吃。
万两白银?对于个人是巨款,但对于一场关乎国运的大胜,对于阵亡的数千将士,对于消耗巨大的城池攻防战来说,这点赏赐,显得如此的……轻飘飘。
没有晋爵,没有提升实职,甚至连其麾下主要将领的实质性提拔也语焉不详,只是让兵部“核功行赏”。
这……就是朝廷对擎天之功的酬谢?
赵胜、王闯等人低着头,拳头在袖中暗自握紧。
他们替督师感到不值,更替那些战死的弟兄感到心寒!
唯有陈天,自始至终面色平静。
他恭敬地接过圣旨,谢恩,安排天使歇息,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督师,这……”赵胜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愤懑。
陈天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太子太保,荣衔已极。金银赏赐,正好用于抚恤伤亡,补贴军用。”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些追随自己浴血奋战的将领,看到他们脸上的不忿和疑惑,心中了然。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陈天缓缓道,“觉得朝廷赏薄了,觉得委屈了,是不是?”
众人沉默,算是默认。
陈天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功高震主,古来如此。朝廷有此反应,本就在我预料之中。”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我们要的,从来不是高官厚禄,虚名荣宠。我们要的,是这片土地安宁,是身后百姓能安居乐业,是死去的弟兄能够瞑目!”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经此一役,朝廷怎么看,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守住了!重要的是,皇太极短时间内不敢再来!重要的是,我们有了这片用血与火证明了自己的根基!”
“把那些虚名和金银,都看淡些。”
陈天拍了拍赵胜的肩膀,“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转身,望向窗外残破待修的城市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战场痕迹,语气沉凝。
“数千弟兄埋骨他乡,上万家庭痛失亲人,大同城内外满目疮痍……”
“传令下去,明日开始,全军投入战后重建。首要之事,便是妥善抚恤所有阵亡、伤残将士家属,一个不漏!同时,组织人手,修复城防,清理战场,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仗打完了,但属于他的战斗,还远未结束。
朝廷的猜忌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脚下的土地和信赖他的军民,才是他真正的立身之本。
秋意渐浓,塞外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大同城内外,曾经激烈厮杀的战场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忙碌而沉重的重建景象。
阵亡将士的名册被反复核对,抚恤的银钱、米粮需要逐一发放到那些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手中,每一笔都关系着生死与人心。
陈天深知,这场战役真正的收尾工作,此刻才刚刚开始,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之前的任何一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