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这座沉寂百年的江南雄城在一片死寂中醒来,天已经变了。
没有鸡鸣,没有小贩的吆喝,只有压抑的马蹄声,和铁靴踏过青石板路时发出的整齐“咔嗒”声。
药铺的王掌柜一夜没睡。昨夜先是远处传来犬吠,接着又是短暂的喊杀声,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亮,他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推开一道门缝向外看。
只看了一眼,他就浑身冰凉。
长街上,平日里威风的王府亲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身穿玄色铁甲、面无表情的陌生士兵。他们的军服他没见过,但那股沉默中骇人的杀气,让他瞬间明白——城破了。
王宫高处,承天门上,那面象征马氏楚国统治的马字王旗,被一面陌生的玄底赤纹大旗取代。晨风中,旗面猎猎作响,上面那个龙飞凤舞的汉字,狠狠刺痛了每个抬头仰望的潭州军民的眼睛。
“天……天变了……”王掌柜喃喃自语,手一软,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王宫,清宁殿内。这里被临时改成汉军指挥部,气氛十分压抑。
骠骑将军刘金赤裸着上身,浑身散发着血战后的汗腥味。他正用一块粗麻布,慢慢擦拭着还在滴血的横刀。他的脚下,躺着楚王马殷冰冷的尸体。
一名甲胄破损的牙兵匆匆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将军,东、西、北三门已全部控制!缴获的武库里兵甲堆积如山!另外,四王子马希范的府邸,也被我们围住,他跑不了!”
“很好。”刘金脸上看不出喜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殿外晨雾中复杂的城市轮廓。
他知道,战斗才刚开始。
夜袭、斩首、夺宫,对他们这支精锐来说轻而易举。但如何用区区两千人,守住这座有数十万人口、数万守军的坚城,才是真正的难题。
“传令下去,”刘金的声音很粗糙,“忠武营一分为四,给我死死钉在四门,不得有误!其余玄甲牙兵,以百人为队,沿主干道巡逻,敢持械上街、聚众闹事的,格杀勿论!”
“另外,”他的目光投向身侧的静安司吏员陆明,“立刻把缴获的府库图册送来。我要在一炷香内,看到潭州城最详细的舆图、兵力部署,以及所有潜在敌人的名单。”
他立刻开始了残酷的战争准备。
城破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潭州城的大街小巷。短暂的震惊后,城内爆发出愤怒的反抗。
“反了!这群江西蛮子,也敢来我潭州撒野!”
“楚王驾崩!国仇家恨,与我杀!”
留守的楚将张寻是对马氏忠心耿耿的老将。得知王宫被袭、楚王驾崩,他没有慌乱,而是立刻斩了几个想逃跑的军官,迅速收拢了城内尚在建制的天策府军残部和巡防营,凑了近三万人。
他没有去冲击汉军控制的城门,而是做出了一个狠毒又聪明的决定——巷战!
张寻将三万大军化整为零,分散到城内上百条错综复杂的街巷里。他们熟悉地形,把每座民宅、每条暗巷都变成了陷阱。他们不求决战,只求用消耗战,将两千汉军精锐活活磨死在这座孤城之内。
日出后,战斗在潭州的每个角落突然打响。
校尉李顺奉命率领他的百人队,守备城南一个叫“螺子黛”的大集市。
他不是魏博牙兵,也不是“忠武营”的精锐。他是第一批从豫章书院“实学堂”毕业的学子,学的是算学和营造,因绘图有天赋,被破格录用,进了张虔裕的新军,当上了负责书记参谋的“理军校尉”。
他跟着大帅主力兵临岳州,还没踏上城头,又被一纸军令划给了刘金的先锋营。昨夜,李顺和麾下百名江西农家子弟出身的新兵,稀里糊涂的跟着冲进城,被分配到这个看似不重要的集市。
相比王宫和城门的主战场,这里一开始异常安静。
“头儿,这……这是啥情况?”一个年轻士兵端着长矛,紧张的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声音发抖。
李顺没有回答。他没有像普通武将那样布置岗哨,而是摊开一张从官府缴获的粗略集市草图,拿出炭笔,根据眼前的环境在图上修改标注。
哪里的墙能当掩体,哪条窄巷只能过一人,哪里屋顶能布置弓弩手,哪口古井可能连着地下暗渠……他的动作沉稳细致,像在解一道几何题。
起初,他手下几个牙兵出身的队正对此很不屑。在他们看来,打仗靠的是勇敢和拼命,不是这些文绉绉的涂画。
然而,当第一波楚军像鬼一样,从他们没想到的几条暗巷里杀出时,所有人都被李顺这看似多此一举的准备救了一命。
“第一队,守住街口,长矛前刺,不准后退!第二队,上屋顶,用弩箭压制!第三队,堵死那三条暗巷!快!”
李顺的指挥没有武将的豪气,却有算学般的精准冷静。
一场突袭被他们有惊无险的挡了回去。
经过这一战,再没人敢小看这位年轻的书生校尉。
战斗持续了整整三日。
整座潭州城,变成了血腥的战场。
刘金的指挥部仍在王宫,但他的部队被分割牵制在城中各处。汉军人数太少,虽然战力强,却陷入了困境。每一条街,都要用血去换。
楚将张寻的战术歹毒又有效。他几乎放弃了正面野战,把整座城都变成了武器。汉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几倍的代价。
李顺所在的集市区,也成了反复争夺的绞肉机。三天里,他手下的一百名弟兄,伤亡了近三成。敌人的攻势却似乎没有尽头。
“不对劲……”夜里,李顺点着油灯,看着那张画满符号的舆图,眉头紧锁。
“头儿,哪里不对劲了?”一个队正包扎着手臂,瓮声瓮气的问。
“敌人的数量和补给。”李顺用手指在图上划着,“这三天,我们至少打退了楚军十几次冲锋,估计杀了二百人以上。可他们的攻势不但没减弱,反而更猛了。而且……”
他站起身,走到哨塔边,听着黑暗中的声音。除了风声,只有远处零星的厮杀声。
“我们封锁了这片区域所有主路。按理说,敌人的援兵和粮草,不可能这么快送上来。除非……他们走的,不是地面上的路。”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地下的路!
他们能从柏家园的地底暗渠潜入王宫,敌人为什么不能利用这座古都地底更庞大复杂的排污供水系统来调兵?
这个念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冲回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集市中心那口倒垃圾的巨大废井。井边,赫然标着一个他之前忽略的符号——前朝御沟故道。
“来人!”他嘶声喊道,“快!派人去通知骠骑将军!敌……敌人可能在我们的脚下!”
话音未落,一个负责警戒的哨兵连滚带爬的冲进来,脸上满是绝望。
“校尉!不……不好了!”
“我们……我们和王宫的联系,被切断了!刚刚,一支几千人的楚军不知从哪冒出来,已经……已经将我们这片区域团团包围了!”
李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着舆图,又看了看外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楚军逐渐亮起的火把。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但也晚了。他们这支不足百人的孤军,已经和主帅失联,成了一支弃子。敌人下一步的目标,就是从他们这里,直插王宫的后心!
“校尉,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固守待援,还是……向西突围?”队正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李顺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慌乱的士兵,落在集市中央那口散发着恶臭的黑洞洞古井上。那里是危机的根源,或许……也是生机所在。
他深吸了一口带血腥气的冷空气,然后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果断语气,缓缓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不守,也不退。”
“传令下去,留三十人守备地面。其余弟兄,带上我们所有的火油、硫磺,还有……”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的说道:
“……所有的手弩。”
他看向那口古井,眼中是一种疯狂的决然。
“他们从下面来,我们就,从下面,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