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被世人遗忘的河流。
浑浊、冰冷、散发着混合了水藻、烂泥与百年腐朽气息的暗渠,如同一条巨大的、遍布血栓的动脉,在繁华的潭州城地下,无声地、缓慢地流淌。这里是老鼠与 ????王国,是潭州城所有污秽的最终归宿。
但今夜,这条污浊的动脉里,却多了一些不速之客。
八百个黑色的影子,分乘在数十艘特制的牛皮筏子上,如同一群嗜血的鳄鱼,沿着这黑暗的水道,悄无声息地,向着潭州城的心脏——楚王宫,潜行而去。
没有火把,唯一的光源,来自为首那艘皮筏上,一名青衫文士手中那方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的罗盘。罗盘的指针,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磷光,稳定地指向北方。
这名文士,正是随军出征的静安司吏员,陆明。他的脸色因久处地下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专注。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份从柏家园书房中搜出的《潭州城内御沟水道图》。图纸的每一个转角、每一个岔路,早已被他烂熟于心。
“左三,右七。”他用一种几不可闻的气声,向身后那尊如铁塔般沉默的身影,发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指令。
骠骑将军刘金,赤裸着上身,即便是在这阴冷的地底,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依旧蒸腾着淡淡的白气。他没有回应,只是用一个精准的手势,将指令传递给身后的船队。
整个船队,如同一条巨大的、拥有八百个关节的黑色水蛇,在这错综复杂的地底迷宫中,以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与沉默,灵巧地穿行。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只有皮筏划过污水时那轻微的“哗哗”声,以及顶壁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牛皮上发出的“滴答”声。
一名忠武营的年轻士兵,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他从未想过,战争,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进行。这不是沙场上的金戈铁马,而是一场幽闭、肮脏、令人窒息的地下行军。他看到一只硕大的、毛色油亮的老鼠从筏边游过,那双红豆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与他对视,吓得他差点惊呼出声。一只粗糙的大手,从旁边伸来,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将那声惊呼,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是队正。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魏博老兵,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前方主将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
年轻的士兵,立刻挺直了腰杆,将手中的横刀,握得更紧。
他们在这幽闭的黑暗中,穿行了整整一个时令。当陆明指向前方一个被铁栅栏封死的、隐约透着星光的排水口时,所有人都知道,目的地,到了。
“破障。”刘金的声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沙哑而简洁。
两名早已准备好的工兵,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污水中。他们没有用锤,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种特制的、如同剪刀般的液压铁钳,卡住铁栅栏的接口,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转动。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铁栅栏被无声地剪断、取下。
一股混杂着泥土与花草芬芳的、新鲜的空气,从出口处涌了进来,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那里,是楚王宫的后苑。出口,是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
潭州,四王子府。
奢华的宴会,已进入尾声。宾客大多已经散去,只剩下马希范和他最核心的几名心腹,依旧在灯火通明的大堂内,就着残羹冷炙,兴奋地密谋着。
“父亲已经神志不清,天策府的兵权,也已由高郁将军(马希范心腹)暂代。等到明日寿宴一过,我便联络几位叔伯宗亲,一同上表,以‘君父病重,国不可一日无主’为由,请我,监国摄政!”马希范喝得满面红光,手中把玩着一个温润的玉杯,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得意。
“二哥那支丧家之犬,就算能逃回潭州,也是大势已去,不足为惧。等我登基之后,再寻个由头,将他和他那些党羽,一并贬斥,永绝后患!”
“殿下英明!”堂下的心腹们,纷纷谄媚地举杯,“我等预祝殿下,早登大宝,君临楚国!”
马希范志得意满地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头戴王冠,接受万民朝拜的场景。
就在此时,府外,隐隐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似乎是犬吠,又似乎是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惊呼。但那声音很快便被府中丝竹管乐与人们的笑语所掩盖。
一名负责府外警戒的亲信,皱着眉头走进大堂,低声道:“殿下,方才,王宫方向,似乎有些异动。派去查看的弟兄,还未回报。”
“王宫?”马希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能有何异动?无非是父亲病情反复,那些太医小题大做罢了。由他去。来,继续喝!今夜,不醉不归!”
这一个漫不经心的决定,让他错失了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楚王宫,后苑。
八百名身着黑衣的汉军锐士,如同从地府爬出的修罗,无声地,自那口枯井中,一一攀援而出。他们熟练地在泥泞的土地上一个翻滚,卸去力道,随即,以伍、什为单位,迅速在各自队正的带领下,散入四周的假山与林木之后,组成一个个小而致命的攻击单元。
几名负责夜间巡逻的王宫内卫,打着哈欠,提着灯笼,懒洋洋地从假山旁经过。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数只大手便从黑暗中猛然伸出,捂住他们的口鼻,只听几声利刃割断喉管的轻微“噗嗤”声,那几名内卫便软软地倒了下,连哼都未哼出一声。
解决掉外围的暗哨之后,刘金对着身后的陆明,用手势发出了询问。
陆明迅速在脑中,将此地的环境与水道图上的标注一一对应,然后,用手指了指三个方向。
东边,是天策府军的兵营所在。
西边,是王宫的武库与几处主要的宫门。
而正前方,穿过一片梅林,便是楚王马殷的寝殿——清宁殿。
“一队,随我去清宁殿。二队,控制宫门武库。三队、四队,突袭天策府军营,一刻钟内,结束战斗!”刘金的命令,依旧简洁而冰冷。
“诺!”
八百条黑影,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散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庞大宫殿的无尽黑暗之中。
战斗,在宫殿的核心区域,骤然爆发。
当刘金亲手拧断了清宁殿外最后一名宿卫的脖子,一脚踹开那扇虚掩的殿门时,留守在天策府兵营内的千余名士兵,还在温暖的被窝中做着美梦。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已在睡梦中,向他们张开了怀抱。
由两名忠武营悍将率领的四百名牙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冲入了那片寂静的营房。他们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手弩,短矛,横刀……各种致命的兵器,在第一时间,便向着那些尚在床榻之上的楚国精锐,倾泻而去。
惨叫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彻了王宫的西侧。然而,这场突袭战,结束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快。不过一刻钟,当刘金缓步走入马殷那奢华无比的寝殿时,兵营方向的喊杀声,已然稀疏,并最终归于沉寂。
寝殿之内,龙涎香的气息,浓得令人作呕。数十名宫女、太医,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在那张巨大的、由金丝楠木打造的龙床之上,垂垂老矣的楚王马殷,正倚着一个绣金的靠枕,费力地喘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该出现的人——一个赤裸着上身,浑身散发着血腥与杀气,如同魔神般的男人。
他认得那张脸,那是当初在江西,让他屡次吃瘪的,刘澈麾下的第一悍将,刘金。
“你……你们……”马殷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指着刘金,想说什么,却被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堵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刘金没有理会他,他只是冷冷地环视了一圈这奢靡的殿堂,随即,对着那张龙床,微微躬身。
“奉我家汉王之命,特来,为楚王,送终。”
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马殷的心口。他圆睁着双眼,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浑浊的瞳孔瞬间扩散,最后一丝生命的光芒,彻底熄灭。
一代枭雄,竟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死在了自己敌人的刀锋之下。
与此同时,当清宁殿失陷、楚王驾崩、汉军入宫的消息,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终于传到四王子府时,正在与最后几名心腹作着“皇帝梦”的马希范,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呆立当场。
他手中的玉杯,“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酒意与醉态,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彻骨的冰寒与惊骇。
汉军?
他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心脏之地的?!
“殿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心腹将领高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早已魂不附体的马希范,嘶声喊道,“宫里已经完了!我们快从北门突围!”
“走?往哪里走?”马希范面如死灰,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府外,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如同踏在人心口上的脚步声。那声音,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座府邸,缓缓合围而来。
天,亮了。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潭州的天空时,无数被惊醒的潭州百姓,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王宫的最高处——承天门的门楼之上,那面象征着马氏楚国数十年统治的“马”字大旗,早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他们从未见过的、在晨风中猎猎招展的,玄底赤纹的“汉”字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