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御花园,草木葳蕤,碧波荡漾,正是最富生机的时候。阿晏和宁宁的“家国课”后,日子似乎并无不同,但细心如锦书和几位近身侍从,却隐约察觉两位小殿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阿晏临摹地图时,除了山川城池,开始会留意旁边谢玄批注的粮草转运、驻军换防日期等小字,偶尔蹙眉思索。宁宁虽然依旧热衷于她的“收藏”和“实验”,但跑去听卫琳琅讲那些夹杂着各地物产、商路、钱粮故事的次数明显多了,甚至有一次,她竟然试图用卫琳琅教她的简易记账法,记录自己“库房”(其实就是个大首饰盒)里那些宝贝的“收支”,虽然最后算得乱七八糟,还丢了两颗最喜欢的琉璃珠子,气得她半天没理“琳琅叔叔”。
这一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萧玉镜在临湖的水榭召见几位负责皇室作坊和内库管理的女官,听取新一季的丝绸花样、瓷器贡品样式等汇报。这算不得正式朝会,气氛相对轻松,她便允了阿晏和宁宁在一旁玩耍,算是让他们接触些“庶务”的皮毛。
水榭宽敞,用屏风隔出了一小块区域,铺着厚毯,摆了些玩具和点心。阿晏拿着本浅显的农书在看,宁宁则摆弄着女官们呈上的、准备用于今年赏赐的锦缎样本,对比着颜色和花纹。
汇报进行到一半,忽然,外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争执声,打破了水榭的宁静。
“怎么回事?”萧玉镜微微蹙眉,看向侍立在旁的锦书。
锦书忙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低声道:“陛下,是御花园管花木的两位领事太监,为着……为着几株西府海棠的移栽事宜,争执不下,听闻陛下在此,想求个决断。本已拦下,但他们声音大了些,惊扰了陛下。”
按常理,这等微末小事,根本不该闹到御前。但萧玉镜今日心情尚可,又见两个孩子似乎也被吸引了注意,便道:“让他们到阶下回话,声音轻些。”
很快,两个穿着青袍、年岁不一的太监被带了上来,跪在离水榭数步远的青石地上,头也不敢抬。
年长些的太监先开口,声音带着委屈:“启禀陛下,奴婢负责东苑花木。今年春末雨水多,东苑地势低,那几株西府海棠根须已有浸水之虞,再不移往高处,恐伤了根本,明年便无花可赏了。奴婢月前就已报请移栽,可……”
年轻些的太监立刻接口,语气急切:“陛下明鉴!奴婢掌管移栽调度。不是奴婢拖着不办,实在是……实在是各处宫苑夏日用冰、器皿维护、殿宇遮阳等一应事务都在这个当口,人手、车辆实在周转不开。那西府海棠虽好,到底只是观赏花木,若因此耽搁了各宫主子的用度,或是哪处殿阁的急修,奴婢万万担当不起啊!依奴婢浅见,不如先做些排水疏导,撑过今夏,待秋凉人手宽裕时再移不迟。”
两人各执一词,年长的强调花木珍贵、时机紧迫;年轻的强调资源有限、权衡轻重。听起来,似乎都有道理。
屏风后,阿晏放下了农书,宁宁也丢开了锦缎,两个孩子扒着屏风边缘,好奇地向外张望。
萧玉镜没有立刻说话,指尖轻轻点着扶手。这其实是一个很小的管理问题,甚至不值得她费神。但看着阶下两个因为职责不同而争执的底层宫人,她忽然心念一动。
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掠过屏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后面:“阿晏,宁宁,你们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
水榭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包括那两个跪着的太监,都下意识地屏息,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询问两位年幼的殿下。
屏风后,阿晏和宁宁都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娘亲在“处理事情”的时候,直接问他们的意见。
宁宁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天性直率,小脑袋从屏风后探出来一点,脆生生道:“那就移呀!海棠花多好看呀,坏了多可惜!让人去移不就好了吗?”在她简单直接的世界里,喜欢就要保护,有问题就解决,人手不够?那就多派点人呗!
跪着的年轻太监肩膀微微一垮,却不敢出声。
阿晏则将宁宁拉回来一点,自己站直了些,小眉头微微皱着。他想得更多些。他记得父皇说过,管理宫务如同治军,粮草、人手、时序都需调度得当。他也隐约听懂了两人的矛盾:不是不想移,是人手车辆不够用。
“母皇,”阿晏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儿臣以为,两位公公所言皆有道理。海棠需救,但各宫用度、修缮亦是紧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说:“可否……可否查验一下,东苑附近是否有地势较高、且近日无需大量人力维护的宫苑?若有,可将海棠就近移去,或可节省车马人力。再者,夏日各宫用冰、器皿维护,是否皆有定例?或许能从中稍稍调配出一二熟手,半日即可移栽完毕,应不致太过耽误其他事务。”
他的建议还很稚嫩,甚至有些理想化,但难得的是他试图去**协调**和**寻找折中办法**,而不是简单支持一方或粗暴裁决。
萧玉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她没有评价,又转向宁宁:“宁宁,你觉得哥哥说的办法好吗?”
宁宁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哥哥,又看看外面跪着的人,忽然问那年长太监:“那海棠……真的很急吗?再等几天,会不会死掉?”
年长太监忙叩首:“回公主殿下,现下虽不至于立刻枯死,但根须长期浸水,必然受损,今年花势已受影响,若再拖延,恐损及来年,甚至……伤及根本。”
“哦……”宁宁若有所思,然后又看向年轻太监,“那调几个人,真的很麻烦吗?会比看着漂亮海棠死掉还麻烦吗?”
年轻太监语塞了一下,额头见汗:“这……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各处皆有定例安排,骤然抽调,恐生混乱……”
“可是,海棠现在就有麻烦了啊!”宁宁的逻辑很简单,“有麻烦,不就应该先解决麻烦吗?别的安排……能不能稍微变一变呢?” 她想起了卫琳琅常说的“事有轻重缓急”。
两个孩子,一个试图寻找技术性解决方案,一个则直指问题核心的优先级判断。虽然都带着孩童的天真,却已然初具思维的雏形。
萧玉镜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决断:“好了。” 她看向阶下两人,“海棠珍稀,不可轻损。但宫中调度,亦需章法。此事,折衷办理。”
“你,”她指向年长太监,“即刻再去细查东苑及邻近宫苑,半日内选定最佳移栽位置,需确保不再受水浸之苦,且不影响他处景观布局。你,”又指向年轻太监,“协调车马人手,以半日为限,从明日各宫领用器皿、例行清扫的人手中,临时抽调两队可靠之人,协助移栽。移栽后,东苑排水需一并整治。秋凉前,若海棠再有差池,唯你是问。其他宫苑事务,若有因此延误者,你可据实上报,自有处置,不得以此为借口推诿塞责。”
她的安排,既采纳了阿晏“就近调配、减少影响”的思路,又明确了“以救花为先”的优先级(回应了宁宁的直觉),同时规定了时限,明确了责任,还留出了弥补其他事务的余地,可谓面面俱到,干脆利落。
两个太监心悦诚服,连连叩首:“奴婢遵旨!谢陛下恩典!”
事情解决,两人退下。水榭内恢复了平静。
萧玉镜这才转身,看向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儿女。阿晏眼睛亮亮的,似乎还在回味刚才母亲处理的过程。宁宁则蹭到她身边,仰着脸问:“娘亲,我刚刚说的对不对?”
萧玉镜将她抱起放在膝上,又示意阿晏靠近,微笑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阿晏能想到协调与节省,宁宁能抓住孰轻孰重,这都很好。”她轻轻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治理家国,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不同的难处,会有不同的道理。作为决策者,很难有让所有人都满意、又绝对完美的办法。很多时候,就像刚才,需要在几个都不够好的选择里,找一个相对可行、相对合理的。既要顾及事情本身,又要权衡各方利弊,还要考虑长远影响。”
她看着阿晏:“你的想法很好,但还需多了解实际情况。比如,附近宫苑是否真的合适?临时抽调的人是否真的‘熟手’?这些都需要更具体的信息。”
又点点宁宁的鼻子:“你的直觉很准,知道要紧的事不能拖。但也要明白,很多事情是环环相扣的,解决一个‘麻烦’,可能会引发另一个‘麻烦’,需要通盘考虑。”
阿晏认真点头:“儿臣明白了。以后想事情,要更周全,要了解更多‘实情’。”
宁宁则似懂非懂,但觉得娘亲夸她了,便开心地搂住萧玉镜的脖子:“嗯!我下次还要帮娘亲抓‘轻重’!”
一场小小的御园风波,成了两个孩子第一堂生动的“决策实践课”。没有经史大义,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最朴素的资源争夺和选择权衡。但其中蕴含的治理智慧与人情道理,却悄然浸润了他们幼小的心灵。
谢玄处理完公务寻来时,听到锦书低声禀报了事情始末。他步入水榭,看到萧玉镜正耐心地回答着宁宁关于“为什么那个公公说调人麻烦”的连环追问,阿晏则在一旁,拿着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似乎是东苑的简图。
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泛着粼粼金光,也笼罩着水榭中温馨求知的一幕。
谢玄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站在廊柱旁,看着他的妻子,他的儿女,心中充满了平静的满足。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播下,就会在时光中,自己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在风雨来袭时,为其撑起一片荫蔽,在其歪斜时,给予及时的扶正。
盛世的长卷,正是在这样点滴的日常与无声的传承中,缓缓铺展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