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臭球仓库历险记”后,阿晏和宁宁的宫廷生活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至少在贴身伺候的锦书看来,两位小主子不再尝试挖掘皇宫地下可能存在的“前朝密道”了。然而,好奇心只是转换了方向,如同春日里无处不钻的柳絮,飘向了更广阔、也更“危险”的领域——关于他们的父母,关于“皇帝”和“皇夫”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日午后,阿晏照例在谢玄的书房里,临摹一幅边防驻军换防图。他年纪虽小,笔力却稳,山川城池的轮廓已能勾勒得有模有样。谢玄在一旁批阅几份不太紧要的奏报,偶尔抬眼看看儿子,指点一两处关隘标注的要点。
宁宁则盘腿坐在窗下的软毯上,面前摊着她最新的“收藏”——一堆从卫琳琅那里软磨硬泡来的、来自海外番邦的稀奇玩意:一枚会随着光线变色的贝壳,几个穿着异域服饰的小木偶,一盒闻起来有些奇特的香料,还有一卷描绘着金色穹顶和深目高鼻人物的画册。她正试图给其中一个木偶穿上自己荷包上扯下来的流苏,嘴里还嘀嘀咕咕编排着故事。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室内,一片静谧祥和。
打破这片宁静的,是宁宁突然扬起的小脸和清脆的问题:
“爹爹,”她丢开木偶,爬到谢玄的腿边,仰着头,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疑惑,“为什么外面那些白胡子老爷爷,还有那些穿得闪闪亮亮的人,见到娘亲都要跪下来,喊‘万岁’,见到你也要喊‘千岁’呢?他们自己的膝盖不疼吗?”
正提笔勾勒一条河流走向的阿晏,笔尖微微一顿,也悄悄竖起了耳朵。这个问题,其实也萦绕在他心里很久了。他见过宫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群臣,见过銮驾出行时沿途匍匐的百姓,那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他虽小,却能模糊地感知到。
谢玄放下朱笔,没有立刻回答。他先将宁宁抱到膝上坐好,又看向放下笔、目光专注望过来的阿晏。这是一个无法用简单童话敷衍过去的问题,它直指这个家庭核心的权力本质。
他沉吟片刻,选择用一种孩子能理解的、比喻的方式开口:“因为他们跪的,不是爹爹和娘亲这两个人,而是我们身上所代表的‘责任’。”
“责任?”宁宁歪着头,“就像阿晏哥哥要好好读书练字,我要……嗯……”她卡壳了,一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责任”。
“就像爹爹要保护这个家,娘亲要打理好家里的一切,让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欺负,对吗?”阿晏接过话,试图理解。
谢玄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点点头,又补充道:“比一个家要大得多,是千千万万个家,是整个大晏国。那些老爷爷和官员们,是帮爹爹和娘亲一起管理这个‘大家’的人。他们跪拜,是认可爹爹和娘亲有带领他们、保护这个‘大家’的能力和资格,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礼仪,表示服从和尊重。”
“那‘万岁’和‘千岁’呢?”宁宁追问,“人真的可以活一万岁、一千岁吗?柳叔叔说,长生不老是骗人的。”
谢玄不禁莞尔,拂衣的“科学教育”倒是挺到位。“那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就像我们祝爷爷奶奶健康长寿一样。希望爹爹和娘亲能长久地带领这个国家走向更好,希望国祚绵长,百姓能长久地安居乐业。”
阿晏若有所思:“所以,那些跪拜和呼喊,其实很重?因为里面装着很多人的期望?”
“非常重。”谢玄的语气严肃起来,“重到有时,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既然选择了承担,就不能放下。”
宁宁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些话,忽然又问:“那……娘亲是皇帝,爹爹是皇夫,皇帝是不是比皇夫大?所以娘亲是‘万岁’,爹爹是‘千岁’?”
这个问题更尖锐了。连阿晏都屏住了呼吸,看向父亲。
谢玄的神情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他并不避讳,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时机。“在朝廷的礼仪和名分上,确实如此。皇帝是君,皇夫是臣,君为臣纲,这是维系朝堂秩序的规则之一。”
他看着两个孩子,尤其是阿晏,缓缓道:“但是,在我们家里,在爹爹和娘亲之间,没有谁比谁‘大’。我们是彼此最信任的伙伴,是共同背负这个‘大家’重量的同行者。娘亲决策,爹爹辅佐;爹爹在前方征战,娘亲在后方维稳。我们各展所长,缺一不可。就像……”他环顾书房,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座精巧的青铜天平上,“就像那座天平的两端,只有重量相当,相互支撑,才能保持平衡。若一味计较孰高孰低,这天平便倾覆了,这个‘大家’也就危险了。”
这个比喻深入浅出,阿晏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重重地点了点头。
宁宁却似乎对“天平”不太感兴趣,她的小脑袋瓜转到了另一个方向:“那为什么一定是娘亲当皇帝呢?不可以是爹爹当皇帝,娘亲当……当皇后吗?”她记得故事里通常都是这样的。
这时,门口传来了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个问题,问得不错。”
萧玉镜不知何时处理完了政务,悄然来到了书房门口。她挥手制止了宫人通报,斜倚门框,笑吟吟地看着室内父子三人。
“娘亲!”宁宁立刻从谢玄膝上滑下来,扑了过去。
萧玉镜弯腰接住女儿,走到书案旁。阿晏也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母皇。”
“都坐。”萧玉镜在谢玄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将宁宁揽在身侧,看向一双儿女,“为什么是娘亲当皇帝?”她重复了这个问题,语气轻松,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因为当年,外有强敌,内有权臣,你们的皇帝舅舅年纪尚小,需要有人站出来稳住局面。而娘亲,恰好是那个有能力、也有决心站出来的人。你们的父皇,”她看向谢玄,眼中流光溢彩,“他选择站在我身边,用他的智慧、才华和忠诚,帮我,也帮这个国家,度过了最难的关口。”
她抚摸着宁宁的头发,声音温柔却充满力量:“皇帝还是皇后,名分并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承担那份责任,是否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和胸怀,以及,是否有一个能与你并肩、让你毫无后顾之忧的人。”她与谢玄目光相接,无声的情愫在空气中流淌,“我们很幸运,找到了彼此。”
宁宁似懂非懂,但她抓住了核心:“所以,就像爹爹说的,是‘伙伴’!是最厉害的伙伴!”
“对,最厉害的伙伴。”萧玉镜笑着肯定。
阿晏却想得更深一步,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看向父母:“那……将来呢?儿臣和宁宁,也需要承担这样的‘责任’吗?也需要找到这样的‘伙伴’吗?”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谢玄和萧玉镜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萧玉镜伸手,将阿晏也拉到身边,让他和宁宁并排站好。她看着眼前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柔情。
“阿晏,宁宁,”她缓缓开口,声音庄重而慈爱,“你们出生在这个家庭,享受着万民的供奉与期待,这是你们的幸运,也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责任。你们会比别的孩子更早地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与复杂,权力的光芒与阴影。是的,将来,你们很可能需要承担起一部分治理这个国家的责任。”
她停顿了一下,给孩子们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但爹爹和娘亲希望你们记住,责任不是枷锁。首先,你们要成为善良、正直、勇敢、有智慧的人。要学会爱,爱家人,爱朋友,爱那些为这个国家辛勤付出的每一个人。然后,才是去思考如何运用你们所学,去保护他们,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
“至于伙伴,”谢玄接过了话,他的目光扫过阿晏,又落在懵懂却听得很认真的宁宁身上,“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在找到之前,你们彼此,就是最亲密的伙伴。阿晏要保护好妹妹,宁宁也要支持哥哥。将来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们血脉相连,这份亲情,是比任何权力和责任都更牢固的基石。”
阿晏挺直了脊背,小小的脸上流露出超越年龄的郑重:“儿臣明白了。我会努力读书习武,学好本事,保护妹妹,将来……为父皇母皇分忧。”
宁宁看看哥哥,又看看父母,虽然那些“责任”“基石”的话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她能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和父母深切的关爱。她伸出小手,握住阿晏的手,大声说:“我也会保护哥哥!我的算盘和令牌(她始终惦记着她的抓周成果)以后会帮哥哥的忙!”
童言稚语,却让萧玉镜和谢玄心头熨帖,相视一笑。
夕阳的余晖将书房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将一家四口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这堂关于家与国、权力与责任、爱情与亲情的启蒙课,或许孩子们还不能完全领悟,但那些种子,已经随着今日的阳光和父母的话语,悄然播撒在了他们幼小的心田之中。
未来的路还长,而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最坚实的港湾和最明晰的灯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