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亮一愣,追问道:“喂,你那儿又出什么事了?”
郑遐摇摇头,笑容苦涩:“别问了,总之……比你这头麻烦。”
“离了?”刘聪亮压低了声音,“不能吧?”
郑遐仰头灌下一杯,火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差不多了。”
“唉……”刘聪亮长叹一声,烦躁地抓了抓乱发,“这他妈过的什么日子!没一个兄弟让人省心!”
“周铭不挺好?”
“好?他好过头了!”刘聪亮哭笑不得,“那家伙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两年迷上了出海钓鱼。本来工作就清闲,现在一有空就玩消失,整个周末连人影都见不着,家里事根本不管。家美没少来找晓雅哭,还以为他在外头有人了……俩口子现在三天两头吵。”
刘聪亮喃喃道:“这世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都是命。我要有周铭那份闲心,早把晓雅宠成公主了。”
郑遐哑然。周铭迷上海钓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只是没想到周铭一点控制力都没有。周铭性子佛系,散漫好玩,在部队时各项考核就只踩着合格线,如今到了地方,有了份清闲差事,更是彻底放飞了。
刘聪亮迟疑片刻,还是轻轻碰了碰那个郑遐最不愿触及的话题:“老虎,你和梁宁宁……到底怎么回事?就你们那条件,我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矛盾。”
郑遐苦笑:“要真说具体什么事……其实也没有。就是……唉,一言难尽。不说了,喝酒。”
见他不愿深谈,刘聪亮也不再追问。
一瓶五粮液很快见底。两个难兄难弟互相吐着苦水,胸口的憋闷似乎随着酒气消散了许多。
郑遐说:“聪亮,你这种情况,在本局动不了,或许真该换个单位。晓雅这么扛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你也得替她想想。”
“我哪儿不知道!早两年就开始活动了。可公安系统内部调动哪有那么容易?我摆烂简单,让领导烦我更简单,可总得有单位愿意接收才行啊。”
郑遐想了想:“东山县公安局呢?不干外勤,干政工。不过……每天得住岛上,回不了家。好处是,双休基本能保证。”
“东山县?”刘聪亮眼睛一亮:“不对!等明年大桥通了,全程快速路。每天通勤最多也就多花一个钟头,不碍事!”
他加重语气:“你可能不太清楚,现在的东山县可不一样了,整个儿一旅游城市!东山县公安局是实打实的香饽饽!岛上人口少,突发状况少,管理轻松……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
噢?既然如此……
“我帮你试试?”郑遐眼前浮现出童伟国童书记的身影。
刘聪亮手一抖,酒杯差点没拿稳:“老虎!你要真能帮我调去东山县局搞政工,你就是挽救了我这个家,挽救了……”
“打住。”郑遐打断他,“我只说试试,成不成还两说。”
刘聪亮太了解郑遐了——他嘴严,没把握的事从不轻易开口。此刻,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刘聪亮心头。看看,什么叫战友情?这就是!老虎自己家里一团乱麻,心里却还揣着兄弟的难处……
刘聪亮给郑遐斟满酒,犹豫再三才谨慎地开口:“老虎,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咳,你和梁宁宁……当初能走到一起,其实……是有原因的。”
郑遐缓缓放下了酒杯。
刘聪亮顿住了,心里直打鼓,后悔酒劲上头管不住嘴。他不确定这番话会引来什么反应。
郑遐的眼神空茫茫的,望向别处:“呵……都到这地步了,还管什么原因不原因。”
脑海里却又不由自主地闪过那些旧画面:几个大头兵和文艺女青年,挤在光影摇曳的客厅里看老电影。屏幕上的安娜·卡列尼娜踽踽独行,在灰暗的暮色里走向铁轨尽头。天空阴沉,大地无声……
或许,从他和梁宁宁相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以悲剧收场。
刘聪亮看着他,低声问:“老虎,你和梁宁宁……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郑遐苦笑着摇头。只要那个老太太阴魂不散,那个“家”,他还回得去吗?
“老虎!事到如今,我……我还是说了吧!”刘聪亮权衡再三,终于憋不住了,“我怀疑……当年部队撤编,把你从留队名单里划掉的人,是梁宁宁的父亲,梁维忠。”
“什么?”郑遐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
刘聪亮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你和温馨那次约会……被晓雅撞见了。后来,晓雅告诉了梁宁宁……再后来,你的留队名额就从名单里消失了……”
“我当时去政治部帮你打听,高团长和林主任在里头骂人。我从他们零星的几句话里拼凑出来……你的名字,是一位军区首长亲自划掉的。后来我想去政治部找那份文件,没找到,反被林主任训了一顿……”
刘聪亮抬起头,紧紧盯着郑遐:“军区首长……你一个小副连长,能得罪哪位首长?”
“当然,这些只是我和周铭的猜测,没证实过……”
郑遐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了。
他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所有的光瞬间被抽走。紧接着,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滑过脸颊……
……
郑遐回到了东山岛。
悬崖之下,白浪滔天,汹涌地撞击着黝黑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像是大地深处痛苦的呜咽。
郑遐独自坐在海边,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所有的信息碎片——那些暧昧的暗示、冰冷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沉默——此刻汇成一场狂暴的颅内风暴,撕扯着他过往认知里的一切。
然而,在这近乎毁灭性的冲击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深海底的寒流,缓缓淹没了他沸腾的思绪。
心如死灰。
可在这片灰烬之中,一个清晰得近乎残酷的念头,如鬼魅般浮现,反复叩击着他已然麻木的神经:
原来这世上,人人都在算计。
从遇见梁宁宁开始,到进入残联,再到这东山岛上……他所经历的每一段关系、每一件事,无不精密地镶嵌在某个他浑然不觉的棋盘之上。那些微笑、那些援手、那些看似偶然的机遇,背后是否都藏着冰冷的价签?
只有他,像个闯入成人世界的稚童,怀抱着一套早已过时的法则,天真地以为可以凭一腔热血惩恶扬善,以为只要独善其身便能守住清澈。
他以为自己在生活,在奋斗,在爱。却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枚被人悄然摆布的棋子。
海浪又一次重重拍在礁石上,粉身碎骨,化为苍白的泡沫。
真傻啊。
这认知不再带有愤怒或委屈,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凉薄。那是一种从内部开始崩解后,终于看清世界粗糙底色的……彻底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