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郑家发生的一切,在乡间寨里传得沸沸扬扬,绘声绘色。
“晓得啵?遐娃的老婆,是大首长的女!”
“真滴?有好大?比县长大么?”
“憨包!当然比县长大!”
“呸!文盲!县长算老几?那天寨里人都看见她爸爸的手下,肩膀上四颗星!比州长还威!”
稍懂门道的便嗤笑:“你也是不懂装懂!比省长还大晓得不?听讲她老子是将军!手下几十万兵……”
“啊?这么大来头?”
“哼!你们是没看到,我亲眼见的!那四颗星的军官来郑家拜年,茅台酒,中华烟,一箱一箱地搬,还有好些山珍海味……”
接着便是一阵阵羡叹。
“岩田寨的祖坟,这是冒青烟喽。”
“这下好了,看哪个还敢欺负我们寨子。往后有事,找遐娃出头!哈哈!……”
郑家屋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郑爸郑妈隐约知晓了几媳妇不同寻常的家世,待梁宁宁的态度悄然变了。往日那种松弛随意的家庭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处处小心、时时留意。
年初一清早,郑爸爸特意爬起来,把家里的旱厕重新收拾一遍,换上了崭新的踏板。做饭时,郑妈妈拘谨地问梁宁宁喜欢什么口味……
全家唯有李泉仍旧喜笑颜开。大城市长大的孩子没什么身份包袱,能结识这样厉害的哥哥嫂子,他只觉得高兴。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郑遐心里却寻不着一丝喜悦。年三十那日后,他与梁宁宁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反而愈发清晰。那感觉像心口生了一丛乱茅,细小的尖刺扎得他日夜不宁。
两人已好几天没好好说过话。梁宁宁的神情谈不上冷淡,也绝非温柔,像一杯搁久了的白水,滋味寡淡。夜里同床,郑遐也没碰她。各自裹紧被子,闭上眼睛,在寂静中等候天明。
郑遐心里拧着个疙瘩。他知道,这个妻子不喜欢岩田寨。是该回海门了。
临走前一晚,家里摆酒送行。支书、宋老歪、郑志平、宋三保都来了,算是为岩田寨的“英雄”饯行。
酒桌上,梁宁宁始终挂着亲切的笑意,言谈得体,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
喝的酒,确是茅台,岳父托部下送来的。
宋老歪抿了一口,连声赞叹:“好酒!比酒鬼酒顺喉多了!这得多少钱一瓶?”
郑遐和梁宁宁笑而不答。郑志平却略知行情:“老歪叔,一瓶少说两千上下!贵的还得看年份!”
吓得宋老歪手一抖,杯子差点没端稳:“那我这一口,不得好几十、上百块?”
“是嘞,没得跑!”
支书摸着下巴感慨:“这回跟着遐娃沾光喽。老子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尝过这么贵的酒。往后跟人吹牛,也有本钱了!”
“哈哈哈!”席间漾开笑声。郑遐悄悄去瞧梁宁宁,却见她脸上那抹平静的笑意纹丝未动,看不出一丝波澜。
郑志平几杯茅台下肚,兴致高了,又知晓了郑遐岳家的背景,哪壶不开提哪壶,把郑遐和他、宋三保在“冷静室”里聊的物流公司想法抖了出来。
“遐娃这主意好!老歪叔,你看我和三保,拉上寨里人搞个物流公司咋样?古丈县眼下还没个像样的。”
宋三保也附和:“遐娃,我们都信你,你说咋搞就咋搞!”
郑遐此刻格外希望梁宁宁能说点什么。余光扫去,却见她只是斯文地坐着,事不关己般淡然。
郑遐皱了皱眉,开口道:“志平、三保,这事我也是临时起意。等我回海门,找几个懂行的朋友帮你们琢磨琢磨。不过我个人觉得,可行。”
“就算我们不搞,迟早也有人搞。一个县,总不能没有物流站。”
郑志平道:“难就难在乡下住得散,不像城里好跑业务。东村西寨的,收件送件都不方便。开个站点加盟费不知多少,光买车就是一大笔。”
宋三保脑子活:“跑物流要啥好车?‘蹦蹦车’就行,便宜耐造。乡里路上又不限这个。”
李泉是广州长大的,见识广些。两杯茅台下肚,他也忍不住插话:“搞物流,最烧钱的是场地。得能进大货车,方便停车卸货,面积小不了。我看,大头开销是在县里租仓库和办公室。”
“还有搬运工具,起码叉车少不了,人员也得培训……”李泉继续说,“加盟条件网上都能查,十万八万的都有。关键是总投资,这不是小数目。”
“李姑爷,你是文化人,帮我们谋划谋划?寨里集资搞一个,成不?”
李泉道:“那我回去得调研调研。你们在县里也得摸底,两边对一对,弄份项目计划书出来。”
“最要紧的是,你们缺人!”李泉点中要害,“得有个懂物流管理的,熟悉行当套路。不然钱凑齐了,一帮人两眼一抹黑,也转不动。”
噢……不愧是文化人,讲得在理。
一群岩田寨的汉子围着物流公司的话题,热切地讨论起来。
席间唯一的商人、企业家——梁宁宁小姐,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她只是夹着花生米,似笑非笑地听着,仿佛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郑遐心里那根执拗的刺,又悄悄探了出来:他娘得,她瞧不起岩田寨的人。
终于到了离别之日。郑遐委托郑志平给鸡公寨住院的两个伤员每人送上2万块,并叮嘱他冤家宜解不宜结。张老四做人不地道,可鸡公寨的还是乡亲。郑志平一一应承了下来。
郑遐、梁宁宁、郑秀、李泉四人启程。
捷达车缓缓驶出郑家院子。车后,是抹着泪千叮万嘱的郑妈郑爸,以及一大群挥手相送的乡邻。
飞机降落在广州。
李泉和郑秀道别离去。
出口处,郑遐拖着行李,与梁宁宁相对而立。气氛微妙。眼前有两条路:一是去给岳父梁维忠拜年,二是直接回海门。
郑遐等着梁宁宁开口。梁宁宁却也站着不动,似乎在等他决定。两人的目光终于平静地对上——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正的对视。
郑遐心里那簇小火苗又蹿了起来。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靠岳父出手才从张必常手里脱身……他按下心绪,淡淡道:“走吧,去看看爸妈。”
梁宁宁的目光里掠过一丝陌生的审视。她微微歪头,眉头轻蹙,仿佛看穿了他勉强的姿态:“你其实不必有心理负担。我爸只是打了个电话而已。”
郑遐艰涩地笑了笑:“你想多了。过年看看老人,应该的。”
“真心话?”
空气仿佛凝固起来。——梁宁宁你这是什么意思?郑遐愠怒,老子忍你很久啦!
“假话。”郑遐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先回海门了。再见。”
郑遐没有再看她,转身汇入了人流。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