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礁的硝烟尚未在东海之上完全散尽,胜利的急报已如插翅般飞抵雒阳,旋即又以朝廷邸报的形式,明发天下。字里行间,是冷静克制的战果叙述:“靖海司特遣舰队巡弋海疆,于雾隐海附近遭遇‘出云’水军主力犯境,经激战,击沉俘获敌舰十九艘,焚毁无算,擒其大将藤原秀继以下八百余众,我方将士奋勇,亦有损伤。此乃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海疆得固。”
朝野初闻,自是振奋。茶馆酒肆间,添油加醋的传说开始流传,巨舰神炮,水鬼夜袭,说得如同亲见。但在德阳殿的御前会议上,气氛却截然不同。
“……战果确实可喜。”兵部尚书范雎手持详细战报,声音平稳,“然藤原氏根基未损,其国尚在。据黑冰台最新密报,败讯传回‘出云’后,藤原氏虽震怒,却并未失措。他迅速封锁了败战详情,对外宣称是‘探索神迹遭遇天灾,勇士多有罹难’,并以此为借口,在国内加征‘海神奉’,同时加大了对沿海藩主、豪族的控制力度,手段更显酷烈。”
姬延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胜利的果实需要品尝,但更需要咀嚼出其背后的滋味。
范雎继续道:“藤原秀继被俘前,曾下令销毁旗舰‘海蛇丸’上的文书,但我水鬼在潜舶‘海鲸二号’的密闭舱室内,发现了一批未来得及处理的图纸、笔记,以及……几封加密的信函。程邈先生正带人全力破译。初步判断,其中部分图纸的精细度和古老程度,远超藤原氏应有之技艺,很可能源自‘遗民’,或至少是其早期遗泽。信函的加密方式也很独特,非‘出云’常用。”
“也就是说,藤原氏背后,可能不止有‘遗民’的技术支持,还有更直接的……联络渠道?或是合作伙伴?”苏厉眉头紧锁。
“不无可能。”姬延接口,指尖轻点御案,“源信玄败亡,藤原氏上台,看似‘遗民’支持的代理人换了,但他们的根本目的——探索乃至掌控古代遗迹——并未改变。与藤原氏合作,各取所需。藤原氏要力量以抗我大周,‘遗民’则可能通过这些代理人的行动,间接达成自己的探索目标,同时规避直接风险。此次‘雾隐海’之局,若非我方以‘蜃楼’反制,假以时日,藤原氏未尝不能凭那些图纸和导引器,真的在‘雾隐海’或别处弄出些名堂,届时‘遗民’便可坐收渔利。”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东海态势图前,目光落在“出云”本岛。“所以,我们此战,打断的不只是藤原氏的海上脊梁,也可能打乱了‘遗民’的某步暗棋。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反应?是加大对藤原氏的扶持,助其稳住阵脚?还是认为藤原氏不堪用,转而寻找新的代理人?亦或是……因我们展现出的、足以破解其技术陷阱的能力,而将目光直接投向我们?”
殿内一时安静。与一个隐藏在历史迷雾中、掌握着失落技术的古老组织为敌,这种感觉比面对明面上的刀枪更为诡谲和沉重。
“陛下,那我们下一步……”范雎请示。
姬延转过身,眼中已无半分犹疑,只有清明如镜的决断:“两步走。第一步,对‘出云’,乘胜追击,但非急于跨海征伐。其国虽疲,据岛死守仍有余力,强行登陆,伤亡必巨,非上策。我们要做的,是以势压之,以利诱之,以间乱之。”
他走到沙盘旁,拿起代表大周舰队的旗帜:“田穰舰队暂驻‘蜃影礁’,并以此为前进基地,联合王翦‘鬼怒川’大营,对‘出云’通往虾夷、琉球乃至南洋的航线,进行经常性的‘友好巡弋’和‘临检操演’。同时,以靖海司名义,正式照会琉球诸部、虾夷头人,重申大周保护海疆、维持航道安全之责,邀其共建‘靖海联防’,许以贸易优惠、安全保障。此乃以势压之,压缩其生存与外交空间。”
又拿起几枚代表商贾的玉质小币:“命户部与江南织造、泉州市舶司联动,精选商队,携带丝绸、瓷器、茶叶、铁器(民用)等‘出云’急需之物,大张旗鼓前往仍与‘出云’有贸易往来的对马、肥前等地‘自由贸易’。价格可以‘公道’,甚至略低,但要明确,此乃‘天子仁德,念及邻邦百姓生计’。同时,严查任何向‘出云’走私军械、硝石、粮草之行为。此乃以利诱之,经济上分化其国内,使民得其利而怨其上之禁海困守。”
最后,他拈起一枚黑色的棋子,轻轻放在“出云”本岛几个主要藩国区域上:“黑冰台全力发动,范雎,此事你亲自主持。利用此番大胜之威,以及藤原氏战败后必然加剧的内部倾轧,加大对‘出云’各地有力藩主、豪族,乃至藤原氏内部反对派的策反、离间力度。散布流言,可称藤原氏穷兵黩武,触怒海神与周天子,必遭天谴;亦可暗示,若易帜归顺,大周天子必保其封地、厚待其民。重点,放在那些与藤原氏有旧怨,或地处偏远、受此次加征‘海神奉’之苦最深的势力上。此乃以间乱之,从内部分化瓦解,让其首尾难顾,根基自溃。”
苏厉听得频频点头:“势、利、间三管齐下,如温水烹蛙,软刀割肉。藤原氏外失航线,内失人心财源,纵有困兽之勇,亦难持久。陛下此策,深得‘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精髓。”
“然,”姬延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此乃对付藤原氏。对于那藏于幕后的‘遗民’,则需第二步:以‘器’索‘踪’,以‘俘’叩‘门’。”
他看向范雎:“程邈那边,要加快对俘获潜舶、导引器以及所有文书图纸的破译与研究。重点并非完全复制其器(短期内难以做到),而是通过其器,反推其技术脉络、材料来源、设计思路,尤其是其中与‘遗民’可能相关的独特印记、符号、工艺特征。这是‘以器索踪’。”
接着,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至于‘以俘叩门’……藤原秀继,不能仅仅当作一个战俘来审。他是藤原氏核心人物,更是此次‘雾隐海’行动的直接指挥者,与‘遗民’或他们的中间人必有接触。朕要见他,亲自见。”
此言一出,苏厉等人皆是一惊。“陛下,万乘之躯,岂可轻见敌酋?况其人心怀叵测……”
姬延抬手止住:“无妨。非在朝堂,亦非在监牢。地点,就设在琅琊,靖海司内,朕的书房。时间,定在十日后。届时不设甲士环列,只留程邈、范雎在侧。朕不以威压,而以理问,以势导。他不是痴迷‘古代机关’、‘神眷之力’吗?朕便与他谈谈,何为真正的力量,何为文明的传承,何为……螳臂当车。”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或许,从他口中,我们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关于‘遗民’,关于那些图纸的真正来源,甚至关于……‘他们’到底想从这些古老遗迹中得到什么。这比我们盲目猜测,要有效得多。”
十日后,琅琊,靖海司后院一间临海的书房。
窗外是碧波万顷,海鸥翔集,一片开阔。书房内陈设简单,书卷、海图、一些奇巧的航海仪器,以及正中摆放的一个“蜃影礁”海域的精细沙盘。
藤原秀继被除去镣铐,洗净面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汉服。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残留着战败的屈辱与深深的困惑,但至少保持了基本的镇定。当他被带入这间充满海风与书香,而非血腥与牢笼气息的房间,看到那位仅着常服、立于沙盘前负手观海的年轻天子时,明显愣了一下。
他想象中的大周天子,应是高坐龙庭,威严莫测。而非眼前这般,仿佛一位沉浸于海图与谋划的……统帅?
“坐。”姬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海上奔波,又被囚数日,辛苦了。”
藤原秀继沉默片刻,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姬延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审视,没有轻蔑,就像看着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藤原将军,‘蜃影礁’一战,你输得可服?”
藤原秀继嘴唇动了动,终究硬声道:“周天子谋划深远,技器精良,伏击巧妙,秀继……无话可说。然,若非浓雾所误,地形不利……”
“雾是朕选的,地形是朕定的,伏兵是朕布的,就连你们感应到的‘副枢回应’,也是朕让人做的。”姬延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自你收到那份‘秘术’残篇,决定前往‘雾隐海’那一刻起,你的败局,便已注定。这与天气、地形无关,只与认知有关。”
“认知?”藤原秀继皱眉。
“你们视‘古代机关’为神器,千方百计想启动它,掌控它,以为借此就能获得抗衡大周、乃至称霸东海的力量。此为一层认知。”姬延走到沙盘旁,手指点着“蜃影礁”,“而在朕看来,那首先是一个极度危险、不可控的隐患。你们的行为,无异于孩童舞弄足以焚城裂地的猛火油。朕要做的,不是跟你们抢那桶油,而是设法把引信拆掉,或者……让试图点火的你们,被自己的贪念焚毁。这是另一层认知。”
他看着藤原秀继逐渐睁大的眼睛,继续道:“你们看到的是‘利’,朕看到的是‘害’;你们想的是‘得’,朕想的是‘除’。认知的差距,决定了战略的高下。所以,你们会按图索骥,落入陷阱;而朕,能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战略目的——消除隐患,重创敌军,获取技术样本。”
藤原秀继的脸色变幻不定,姬延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了他心中某些固有的观念。他想起贺茂忠行的狂热,想起族兄藤原氏的雄心,想起那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导引器和潜舶……这一切,在对方眼中,竟只是“舞弄猛火油的孩童”?
“那……那些图纸,那些共鸣,那些技术……”他忍不住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技术本身无分善恶,关键在于用之何人,用于何事。”姬延示意程邈将几份破译出的、带有明显非当代风格符号的图纸副本,以及那个被拆解开的导引器核心部件,放到藤原秀继面前的桌上。“这些东西,很精巧,甚至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一般水平的智慧。但它们从何而来?‘遗民’交给你们的?还是你们自己发掘的?他们……又想要什么?”
藤原秀继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图纸和部件,手指微微颤抖。他认得出,那是族中最高机密,是贺茂忠行视若性命的东西。如今,却如同寻常物件般,摊开在敌人面前。
“朕知道,你不是最高决策者。但你是执行者,是亲眼见过、亲手接触过那些‘神迹’与‘神使’(如果有的话)的人。”姬延的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出云’困守孤岛,资源有限,民力有穷。藤原氏为了一己野心,捆绑举国之力,穷兵黩武,如今主力尽丧,国内怨声载道,还能支撑多久?就算‘遗民’再给你们新的图纸,新的工具,你们还有多少人命、多少财富去填?而大周,”他张开手,指向窗外浩瀚的海疆,“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海疆万里,蒸蒸日上。此消彼长,胜负之势,还需多言吗?”
藤原秀继额头渗出冷汗。对方没有威胁,只是在陈述事实。而这事实,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绝望。
“朕今日见你,不是要折辱败将,亦非要套取情报。”姬延坐回主位,目光澄澈,“只是让你明白,你,以及藤原氏,所执着追求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条歧路,一个陷阱。‘遗民’为何不自己动手?为何要找上你们?你想过吗?”
他顿了顿,留下让藤原秀继浑身发冷的空白,然后缓缓道:“十日后,朕会派人送你回‘出云’。”
“什么?!”藤原秀继勐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邈和范雎也略显讶异,但并未出声。
“不是放你自由。而是让你,替朕给藤原氏带几句话,也给你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姬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话是:大周无意灭人之国,但绝不容忍海疆不靖、隐患迭生。限藤原氏六十日内,自除王号,去‘神国’之妄称,递表称臣,纳贡请罪,并交出所有与‘古代机关’、‘遗民’相关之图纸、器物、人员。如此,可保其宗庙不绝,百姓免遭兵燹。否则,‘蜃影礁’之烬,便是‘出云’本岛之明日。”
“至于选择,”姬延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藤原秀继,“你可以选择继续为藤原氏殉葬,也可以选择,为自己,为‘出云’的百姓,寻一条活路。如何选,在你。带他下去吧。”
藤原秀继被带离时,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方才那番话震散了大半。
书房内恢复安静。范雎低声道:“陛下,真放他回去?此人恐难劝降藤原氏,放虎归山,或许……”
“他不是虎,至少现在不是。”姬延望向窗外大海,“他是一面镜子,一把锤子。让他带着朕的话,带着战败的阴影,带着对‘遗民’的怀疑回去,比杀了他有用。他的话,会在藤原氏内部,在‘出云’的贵族心里,砸出裂痕。至于劝降藤原氏?朕从未指望。那份最后通牒,本就是给他内部反对派看的,也是给‘遗民’看的。我们要看看,压力之下,谁会先跳出来,谁又会……先沉不住气。”
他收回目光,看向程邈:“程先生,图纸破译,可有特别发现?”
程邈上前一步,神色凝重:“陛下,确有发现。部分核心图纸的注解,使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变体篆文,夹杂着一些奇特符号。臣与数位古文字大家连日钻研,勉强辨识出几个反复出现的词根,似乎与‘归墟’、‘镇守’、‘封禁’有关。而且,在一张疑似总图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如同海浪托举日轮的标记,旁边有一个词,反复对比后,我们认为它可能是一个……地名,或者组织名。”
“是什么?”
程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天海阁。”
姬延眼神骤然一凝。
天海阁?从未在任何史册或情报中出现过的名字。是“遗民”的自称?还是另一个,更加隐秘的古老存在?
窗外,海风渐急,浪涛拍岸声隐隐传来。东海之争,似乎随着“蜃影礁”的胜利,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牵扯出了更深、更暗的漩涡。藤原氏会如何应对那份最后通牒?“天海阁”又意味着什么?放回去的藤原秀继,究竟会成为引信的催化剂,还是无用的弃子?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海雾之中,而那雾的深处,仿佛有更巨大的阴影,正在缓缓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