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靖海司地下密室。
巨大的海沙盘占据了密室中央,精细地塑出从山东半岛至“龙三角”外围的海岸、岛礁、洋流走向。代表舰船的小模型静静摆放,其中数艘漆成黑色、造型锐利的“镇海改”舰模格外醒目。墙壁上悬挂着新绘制的“雾隐海”区域详图,上面用朱笔标注了数个圆圈和箭头。
姬延褪去了天子常服,换上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纹鳞甲软氅,立于沙盘主位。烛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地图上,仿佛一头蓄势欲扑的苍龙。田穰、程邈、王翦(奉密诏从北疆短暂赶回)、范雎以及靖海司数名核心将领、黑冰台在东海地区的总负责人肃立两侧,气氛凝肃如铁。
“都到齐了。”姬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石室中带着金石般的回响,“废话不多说。‘捕鲸’之网,已张至何时?诱饵,鱼儿可曾嗅到?”
黑冰台东海总管,一位面色黝黑、眼神精悍名唤“影七”的中年人率先躬身:“回陛下。自月前‘秘术’片段经三号渠道(一名被策反的藤原氏中级文官)‘意外’泄露后,藤原氏阴阳寮与匠作所活动加剧。五日前,我方潜伏于‘出云’水军船厂的‘灰雀’确认,两艘特制的大型潜舶(一种可搭载多名潜水者、具备一定水下活动能力的密封船只)已秘密下水,并进行了加装特殊导引装置的改装。同时,藤原氏以‘祭祀海神、祈福禳灾’为名,下令水军主力一部向东南方向移动,其宣称的祭祀海域,与我方通过二号渠道(一名贪财的藤原家老)散布的‘雾隐海异象’区域高度重合。”
范雎补充道:“藤原氏本人对此事极度关注,每日听取汇报。他虽多疑,但此次情报来源多重,且与他手中图纸的某些模糊记载隐隐印证,加之其国内因‘鬼怒川’惨败及连年穷兵黩武,民怨渐起,急需一场‘神迹’或‘大胜’来稳固权位,故其贪念已压过谨慎。臣研判,其入彀之机,当在七成以上。”
“七成……”姬延手指轻轻敲击沙盘边缘,“不够。朕要九成,甚至十成。王翦。”
“末将在!”王翦虽年岁已长,但北疆风霜将其淬炼得更加沉毅,声音浑厚。
“你坐镇‘鬼怒川’大营,明面上,一切如常,甚至可稍露懈怠之态,让藤原氏以为我主力被牵制。暗地里,精选两万步骑,秘密移至沿海预置营地,多备舟船,一旦‘雾隐海’事成,或出现意外需陆上策应,朕要你部能如雷霆般,直扑‘出云’在虾夷或琉球的薄弱据点,施行‘抵巢’威慑。可能办到?”
王翦目光扫过沙盘上几处标记,斩钉截铁:“陛下放心,末将已安排妥当,士卒皆以为寻常换防演习。舟船、粮秣、攻坚器械均已就位隐伏之处。只要陛下令下,三日之内,兵锋可抵彼之前哨。”
“好。”姬延目光转向田穰与程邈,“海上杀局,是重中之重。田穰,你为‘捕鲸手’;程邈,你掌‘诱鲸哨’。细节,再报于朕听。”
田穰上前一步,拿起细长木杆,点在沙盘上“雾隐海”偏东北一处被标记为“蜃影礁”的复杂礁群区域。“陛下,此处便是臣与程先生反复推算后,选定的最佳‘舞台’。理由有三:其一,此地暗礁丛生,水道迂回,大型舰队难以展开,利于我小型快艇及水鬼活动,却恰好能容纳藤原氏那两艘特制潜舶及其护航舰队小心进入。其二,该区域常年有间歇性海雾生成,尤其在黎明前后,雾气最浓,可掩护我方行动,亦能加剧敌军心理压力与判断失误。其三,根据程先生对‘鸣动’频率与水纹数据的反推,此处海底地质结构特殊,存在数个隐伏的‘海魄’矿脉弱感应点。‘蜃楼仪’在此地释放特定频率,既能有效模拟‘机关响应’,又能借助天然地脉背景,使其更显‘真实’,且能量扩散相对可控,不易真正引动‘乱流礁’主机关。”
程邈接着田穰的话,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缩小版的“蜃楼仪”模型放在“蜃影礁”位置,并示意助手展开几张复杂的波形对比图。“陛下,臣已率人秘密在‘蜃影礁’外围数处关键节点,预埋了三十六枚改良的‘共鸣桩’。此桩以特殊合金打造,内嵌处理过的‘海魄’薄片,平时沉寂,一旦接收到‘蜃楼仪’主机释放的特定引导信号,便能产生协同共振,放大并定向投射能量波动,在目标区域(即预定的诱敌深入之‘陷阱区’)营造出极其逼真的‘古代机关即将被激活’的假象。其波动模式,借鉴了‘乱流礁’数据,但去除了致命的次声波和强涡流激发部分,主要强化了能量汇聚的视觉(微弱荧光)与仪器感知效果。”
他指向波形图中一条被特意加粗、走势奇特的曲线:“此为‘过度刺激’频率。当藤原氏的导引工具尝试与假象‘对接’或‘激活’时,‘蜃楼仪’可切换至此频率,模拟机关能量失控、即将暴走的前兆。届时,配合我方预设的少量触发式‘水底惊雷’(水雷) 在陷阱区边缘引爆,制造小范围混乱和疑似‘机关反噬’的爆炸效果,足以让处于紧张状态的敌军产生误判,惊慌之下,要么仓皇撤退相互践踏,要么……更可能的是,其指挥官会命令全力加速‘引导’或‘稳定’仪式,从而更深地陷入圈套。”
姬延仔细听着,目光在沙盘、模型与图谱之间移动,脑中飞速推演着每一个环节。“假象逼真,诱敌深入,制造恐慌,引发误判……连环计。那么,最后的‘杀招’何在?总不能指望假象和几颗水雷就全歼敌军。”
田穰眼中寒光一闪,木杆移向“蜃影礁”陷阱区外围几个隐蔽的水道出口和一片标记为“沉船峡”的险恶水域。“自然不止。陷阱区本身只是牢笼。当敌军舰队主力被诱入,因‘机关失控’假象而陷入混乱、队形涣散时,我潜伏于外围雾中的‘狼群’快艇将率先出击,以‘群狼逐浪’战术,分割、袭扰、点火,专攻其护航舰只的舵桨、帆索。同时,‘靖海’、‘伏波’、‘定远’三舰将占据‘沉船峡’出口上风位,以全部侧舷火力,封锁其退路!彼时,前有‘失控的机关’(假),后有绝壁与炮火,左右暗礁密布,上空浓雾锁海,敌军便是瓮中之鳖!”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此外,臣已挑选一百二十名最精锐的水鬼,届时将提前潜伏于陷阱区边缘礁石缝隙与水下。他们的任务并非接舷搏杀,而是在总攻发起后,伺机潜入敌军阵中,尤其是那两艘特制潜舶,进行破坏与俘获!尽可能获取完整的导引工具、图纸副本以及潜舶本身!若事不可为,则直接凿沉或爆破!”
“计划周详。”姬延微微颔首,但旋即问道,“若藤原氏并未亲至,或只派偏师前来呢?若其舰队规模远超预估呢?若浓雾未如期而起,或风向突变呢?”
田穰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答道:“陛下所虑极是。若藤原氏未亲至,则优先歼灭其探险主力、俘获技术装备与人员,打击其士气与技术积累,计划依然成功大半。若其倾巢而来,规模过大,则我方立即转为‘阻滞骚扰’模式,利用地形与雾霭周旋,迟滞其行动,并发出信号,请王翦将军启动‘抵巢’方案,迫其回援。至于天时……”他看向程邈。
程邈接口:“靖海司观星台与本地老渔民连日观测,七日后黎明,‘蜃影礁’区域起大雾的几率超过八成。且臣已令人在附近岛屿高处预设了数处‘鼓风炉’和‘引雾帆’(利用加热空气和帆布引导局部气流的小技巧),可在必要时,略微助推或维持雾气。风向预测亦已纳入舰队机动预案中,多处预设了备用阵位。”
姬延沉默片刻,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人坚毅的面孔。密室内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隐隐的呜咽(密室有特制铜管连通外界,可闻海声)。
“善。”他终于开口,“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此役,非争一地之得失,乃夺东海之气运,除深埋之隐患。藤原氏视遗迹为神器,妄图借古人之力逆天改命,殊不知,真正的力量,从来只源于活生生的人,源于清晰的认知、严密的组织、无畏的勇气,以及……为民除害的决心。”
他走到沙盘前,亲手将代表“靖海号”的黑色舰模,推到了“蜃影礁”侧翼的进攻发起位置。
“传朕令:一切按此方略准备。三日后,田穰、程邈率特遣舰队秘密进驻‘蜃影礁’外围预设锚地。王翦,回‘鬼怒川’依计行事。范雎、影七,密切监控‘出云’动向,尤其是其舰队离港的具体时间与规模,飞鸽速报!朕……坐镇琅琊,静候佳音。”
“臣等领命!”众人轰然应诺,战意盈室。
七日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倏忽而过。
第六日深夜,“出云”水军秘密港口。两艘体型怪异、宛如巨鲸、船壳包裹着疑似金属加固层的大型潜舶,在二十余艘改装战船(部分配备了简易的抛石机与喷火装置)的护卫下,悄然驶离码头,没入东南方向的黑暗之中。旗舰“海蛇丸”上,藤原氏并未亲临,但派出了其最信任的族弟、水军大将藤原秀继,以及阴阳寮首席贺茂忠行亲自压阵。岛津义弘因“乱流礁”失利被暂贬,此次担任先锋副将,面色阴沉。
“贺茂大人,此次‘雾隐海’之行,果真能寻得‘副枢’,安全取得神眷之力?”藤原秀继望着漆黑的海面,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他虽勇武,但也知此行关乎家族命运。
贺茂忠行身穿白色狩衣,手持罗盘般的法器,闭目感应片刻,缓缓道:“将军放心。吾连日卜筮,皆得‘潜龙在渊,利见大人’之兆。所获‘秘术’残篇与古老图纸记载隐隐相合,指向‘雾隐’之地有微弱共鸣。此乃天照大神与海神之指引。只要依秘法,以纯化之‘海魄’徐徐导引,必能唤醒沉睡之‘副枢’,获取部分‘鸣动’权能。届时,进可制衡周人巨舰,退可守御海疆,主上大业可期。”
岛津义弘在一旁冷冷插言:“周人狡诈,焉知这不是陷阱?‘乱流礁’教训,不可或忘。”
贺茂忠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岛津将军勇则勇矣,却欠了些灵慧。‘乱流礁’机关乃主枢,凶险异常。‘雾隐海’所载乃副枢,更为平和。且此次准备万全,导引之法更为精妙。周人?他们或许还在为上次的‘天灾’损失懊恼,或忙于巩固那得来不易的‘鬼怒川’,岂能料到我等已另辟蹊径?纵有埋伏,我有二十余舰,两艘潜舶,勇士数千,又有海雾天时相助,何惧之有?”
藤原秀继点了点头,压下心中一丝不安,下令:“全速前进,务必在黎明前抵达预定海域!各舰做好战斗准备,潜舶人员检查导引器具!”
与此同时,“蜃影礁”外围,一片被天然岩洞半遮掩的隐蔽水域中。大周特遣舰队已悄然就位。三艘“镇海改”巨舰熄灭了大部分灯火,如同蛰伏的巨兽。数十艘“狼群”快艇分散藏匿于礁石缝隙与浓重的水汽之中。水鬼部队已提前出发,像真正的海鬼般,无声无息地潜入冰冷的海水,向着预定潜伏点游去。
“靖海号”舰桥,田穰与程邈并肩而立,望着远处海面上渐渐升腾起的、如纱如幔的白色雾气。程邈面前的“蜃楼仪”已启动预热,内部传来极其细微的、仿佛蜂鸣般的声响,核心的“海魄”晶体流转着幽幽光华。
“雾起了。”田穰深吸一口带着咸腥与凉意的空气,“程先生,‘蜃楼’何时开戏?”
程邈盯着仪器上复杂的刻度与微微发光的海图(一种涂有特殊荧光涂料的防水海图),低声道:“待敌军前锋进入‘蜃影礁’水道,距离陷阱区约五里时,启动第一阶段‘共鸣召唤’。彼时天将微亮,雾气最浓,正是幻象最佳舞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上的雾越来越浓,能见度迅速下降到不足百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在雾中显得空洞而回响。
“报!东南方向,约十里外,发现大量帆影!确认悬挂藤原氏旗!数量约二十五艘,其中两艘体型特异,判断为潜舶!正呈警戒队形,缓慢驶入‘蜃影礁’东水道!”了望哨通过特制的、可穿透部分雾气的铜管传声筒急报。
田穰眼神锐利如刀:“果然来了。传令,各舰保持静默,‘狼群’不得妄动。程先生,准备。”
程邈的手稳稳按在“蜃楼仪”的一个青铜扳手上,目光紧盯着探测仪上代表敌军移动的光点。
雾海中,藤原秀继的舰队小心翼翼地前行。贺茂忠行不断对照着海图和手中的古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手中的罗盘指针微微偏转,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嗡”声,其表面镶嵌的一小块“海魄”碎片也泛起了黯淡的蓝光。
“有了!”贺茂忠行精神一振,“共鸣已现!就在前方!加速!导引组准备!”
舰队开始向程邈预设的陷阱区靠拢。当他们深入一片相对开阔、却被高耸礁石环抱的海域时,奇异的现象发生了。
只见浓雾弥漫的海面上,突然亮起了数点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沿着某种规律的轨迹,在雾中缓缓游移、汇聚。同时,所有携带了“海魄”感应器具的“出云”人员,都感到怀中的器物在微微发热、震动,与那游移的光点遥相呼应。海水之下,似乎也传来了低沉的、宛如大地脉搏般的“咚……咚……”闷响。
“是了!是副枢的回应!”贺茂忠行激动得声音发颤,“快!潜舶前出,释放导引器,尝试建立连接!各舰戒备,保护仪式!”
两艘潜舶笨拙地驶向前方光芒汇聚的中心区域,船腹打开,伸出那种奇特的金属导引器,缓缓探入海水之中。导引器顶端开始闪烁起有节奏的光芒。
“蜃楼仪”旁,程邈看着探测仪上显示敌军已完全进入陷阱区,且导引器已启动,眼中精光一闪,勐地将扳手推至第二档!“过度刺激,开始!”
刹那间,海面上那些游移的幽蓝光点勐然变得急促、狂乱,亮度急剧增加,几乎照亮了一小片雾区!海水下的“咚……咚……”声骤然加快、加重,如同濒临爆炸前的鼓点!更有一股明显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以陷阱区为中心勐然扩散开来,所有船只都感到了明显的晃动!
“不好!能量反应剧烈!副枢不稳!”贺茂忠行脸色大变。
藤原秀继也慌了:“快!稳住它!加大导引输出!”
就在这时——“轰!轰!轰!”陷阱区边缘数个方向,几乎同时爆起了巨大的水柱!那是预设的“水底惊雷”被遥控引爆了!爆炸声在礁石间回荡,加剧了混乱。
“是机关反噬!还是周人的埋伏?!”岛津义弘怒吼,他始终保持着警惕,“撤退!先撤出去!”
“不能撤!”贺茂忠行尖叫,“此时撤走,前功尽弃!必须强行稳定!所有船只,向中心靠拢,保护潜舶!”
命令出现了分歧,舰队开始混乱。一些船只听从藤原秀继(他倾向于贺茂忠行)的命令试图靠拢,一些则像岛津义弘所属部分开始试图转向。
浓雾中,杀机已至。
田穰冰冷的声音通过传声筒响彻周军舰队:“‘狼群’出击!分割敌阵!主力舰,抢占‘沉船峡’出口,炮火准备!”
凄厉的号角声穿透海雾,早已忍耐多时的数十艘“狼群”快艇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的雾霭和礁石后勐扑出来,直插“出云”舰队混乱的队形缝隙之中……
海战,瞬间白热化。而陷阱区中央,那两艘潜舶仍在徒劳地试图“稳定”着根本不存在的“古代机关”,它们闪烁的导引器光芒,在炮火与喊杀声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诡异和绝望。
浓雾之外,更高的天际,隐约露出一线灰白。黎明将至,而“蜃影礁”的血色黎明,才刚刚开始。谁也未注意,在剧烈的能量模拟与爆炸扰动下,“蜃影礁”某处极深的海底裂缝中,一丝与“乱流礁”截然不同、却同样古老沉凝的波动,似乎被轻微地撩动了一下,又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