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金銮殿上,晨光破云,自九重飞檐间倾泻而下,洒在汉白玉丹陛之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晕。殿顶藻井绘着盘龙吞云,金粉斑驳,龙目如炬,仿佛在俯视这人间权柄的流转。青铜鹤形灯台内残香未尽,一缕幽渺的龙涎香袅袅盘旋,混着殿外飘入的初春梅气,凝成一种属于皇权独有的、冷冽而威严的气息。文武百官分列两班,玉带叩击,甲胄轻响,脚步落处,皆是规矩与秩序的回音。
气氛庄重而微妙。空气仿佛被压紧的弓弦,绷而不发。各部依序奏事完毕,户部陈粮储,兵部报边情,刑部呈冤案,声声入耳,却皆如过水浮云。承天帝端坐龙椅,明黄龙袍垂落阶前,九爪苍龙盘绕肩头,金线在光下流转,似欲腾空而去。他并未如常宣布退朝,而是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却布满岁月刻痕的手。
他目光如渊,扫过丹陛下的文武百官,不疾不徐,却让每个人都感到脊背微寒。那目光最终落在了队列靠后位置的赵宸身上——那个曾被讥为“文弱无能”的八皇子,如今却如一柄藏锋已久的利刃,悄然出鞘。
“老八。”皇帝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钟鸣谷应,震得殿角铜铃轻颤。
赵宸心头一凛,脊椎如绷紧的弓弦,立刻出列,玄色朝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尺量,声音沉稳:“儿臣在。”
“羌人之事,你做得很好。”承天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洞察机先,谋定后动,不仅化解了一场兵灾,更扬我大周国威。朕,心甚慰。”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衣袖摩擦声、玉笏轻碰声、低不可闻的吸气声,交织成一片。虽然众人皆知赵宸在此事上立功,但由皇帝亲口在朝会上如此褒奖,意义截然不同——这不仅是认可,更是抬举,是向全天下宣告:八皇子,已入天子法眼。
二皇子赵睿站在前列,一袭赤金蟒袍,玉带束腰,仪表堂堂。他面色不变,唇角甚至挂着一丝温和笑意,可那双眼睛,却如寒潭深水,微微冷了几分,指尖在袖中轻轻一蜷,指甲掐入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
赵宸心头微动,面上却愈发谦恭:“儿臣不敢居功。此乃父皇天威震慑,亦是鸿胪寺诸位大人与边军将士同心协力之果,儿臣不过恰逢其会,转述了些边关将士皆知的情报,说了几句分内之言罢了。”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不贪功,又暗含“情报”二字,点出自己所起的关键作用,却又以“分内之言”轻轻带过,显得谦逊有度。承天帝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不居功,不矜傲,懂得分寸,这个儿子,越来越像他年轻时了。
“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此乃国之法度。”承天帝不再给他推辞的机会,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宣旨。”
太监躬身领命,随即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那颜色如朝阳初升,刺目而尊贵。他清了清嗓子,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响彻大殿,如同金玉落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八子赵宸,聪慧敏捷,恪尽职守,于羌人之事中,洞察时局,献策安邦,功在社稷。朕心嘉悦,特晋封为靖安王,赐封京畿安平县为食邑,望尔永固国本,靖土安民。钦此——”
靖安王!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内众人心神一颤。亲王爵位!虽说皇子封王是惯例,但通常要等到成年开府之后,且初次封爵多为郡王。像赵宸这般,直接获封亲王爵位,并以“靖安”这等寓意深远的二字为号——靖者,平定也;安者,抚慰也——实属罕见殊荣。
更重要的是,有了封地,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也意味着赵宸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基业,正式成为了这皇权游戏中的一位玩家,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
赵宸自己也愣住了。他预料到会有封赏,却没想到是如此厚重的赏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撩起衣袍,郑重下拜,额头触地,声音铿锵:“儿臣赵宸,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黄绢在手,仿佛千斤之重。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针般刺来——有惊讶,有审视,有羡慕,自然,也有难以掩饰的嫉妒。他甚至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果然,他刚站回队列,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恭喜八弟了。”二皇子赵睿缓缓转身,脸上挂着温润笑意,仿佛真心为兄弟高兴,“安平县……呵呵,虽说地方不大,但终究是京畿之地,八弟才华横溢,想必定能将其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毕竟,那可是父皇亲自为你挑的‘福地’。”
这话一出,殿中气氛骤然一紧。安平县?众人皆知,那是京畿有名的贫瘠之地,土地盐碱化,十年九旱,流民遍地,更因前任县令——乃二皇子门人——贪腐暴虐而被查处,如今已是民怨沸腾的“烂摊子”。封地在此,名义上是恩赐,实则是贬谪,是天子对“功高震主”者的敲打。
这番“祝贺”,无异于当众提醒众人,赵宸这个亲王,得的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废地”。
不少官员低头掩袖,脸上露出了了然或同情的神色。有人暗叹:终究是年轻,立了功,却不知收敛,反被二皇子借力打力,当众羞辱。
赵宸心中冷笑,面上却如古井无波。他缓缓抬头,目光如电,直视赵睿那双含笑的眼,忽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这封地,这羞辱,或许正是父皇的考验。若他退缩、抱怨、推诿,便永远只是棋子;唯有迎难而上,方能真正执棋。
他不再犹豫,再次出列,玄袍曳地,如墨云流动。他向皇帝躬身,声音清朗,字字如珠落玉盘,响彻大殿:
“儿臣,谢二哥吉言,更谢父皇隆恩!”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龙椅上的承天帝,语气中没有半分对封地贫瘠的抱怨,反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使命感:
“安平县虽小,亦是我大周疆土;安平百姓虽贫,亦是父皇子民。儿臣不敢妄言能立刻让其富庶,但儿臣愿以安平为试验之田,躬耕实践,探索让百姓得以温饱之法。若侥幸能有所成,或可为我大周治理类似贫瘠之地,积累些许经验。如此,方不负父皇赐予‘靖安’封号之厚望,不负父皇教诲的……仁君爱民之心!”
“仁君爱民之心”!
最后这几个字,赵宸说得格外郑重,声如洪钟,回荡在金銮殿的每一根梁柱之间。他知道,在皇帝心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土地贫瘠可以改变,流民众多可以安抚,但一个皇子是否心怀天下,是否有为君之仁,才是皇帝真正看重的品质。
果然,承天帝听完这番话,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赞赏之色。他微微颔首,看着殿中那个虽然年轻,却目光坚定、胸怀韬略的儿子,缓缓道:
“好!说得好!朕,等着看你的‘安平试验’。”
声音虽轻,却如春雷滚过天际,宣告着某种格局的更迭。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赵宸再次深深一拜,额头触地,久久未起。他能感觉到,脊背上的目光,已从审视变成了敬畏。
这一刻,他手持圣旨,背脊挺直,如松如岳。靖安王,这三个字不仅是一个爵位,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也是他在这波涛汹涌的深宫与朝堂中,劈开的第一道曙光。
安平县,这块在众人眼中的“废地”,于他而言,正是梦寐以求的,可以大展拳脚的起点。
他抬头,目光扫过殿外——朝阳正烈,照在皇城的琉璃瓦上,金光万丈。
他的封地筑基之路,就此开启。
而这场大朝会,也将成为朝堂风云转折的起点——潜龙出渊,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