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武八年七月初,太原城。
夜幕下的太原城墙巍峨如山
自被监国大军收复后,城头日夜飘扬的“明”字旗和“朱”字监国大纛
已成为城中军民心中的定海神针
一骑快马自南门疾驰而入,马蹄铁在寂静的夜街上击打出格外清脆急促的声响
惊起了几声犬吠
马背上的骑士风尘仆仆,绯色官袍的下摆溅满了泥点
正是日夜兼程自重庆赶回的山西巡抚张煌言
他无暇欣赏劫后重生、渐复生机的太原夜景,更未留意巡抚衙门那新修缮的恢弘乾运门
只是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随,掏出腰牌鱼符快速验明身份
对肃然敬礼的守门士兵匆匆点头示意后
便眉头紧锁,袍袖一振,大步流星地直入衙署二堂。
节堂内灯火通明
接到急令的山西布政使袁韬、都指挥使李圭、太原知府兼左参政任国玺、兵厅签判姜之升等主要官员早已等候在此,人人面色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焦灼,冰鉴里散出的那点凉意
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燥热。
张煌言甚至来不及更换官服,径直走到悬挂的巨大山西舆图前
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
声音因连日赶路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虚礼免了
监国钧旨已至,北虏大军二十万,以罗什、宁完我、富绶为将
多尼为前锋,不日即将寇晋!
其兵锋首指,必是太行诸陉!
我三晋之地,首当其冲!”
他猛地一拍地图,手指狠狠划过太行山脉:
“坚壁清野!即刻开始!这不是商议,是军令!
是我三晋百万军民能否存续之关键!”
“布政使司听令!”张煌言目光如刀,射向掌管民政的布政使。
“即刻行文太行沿线各州县:平定、乐平、辽州、沁州、潞安、泽州!凡虏骑可能经过之处,三
十里内,百姓必须全部迁入附近堡寨或有城墙护卫之城池!
限期五日,五日后未迁者,以通敌论处!”
“带不走的粮食,就地深埋或焚毁!绝不容一粒粮秣资敌!”
“水井……投以污秽之物,或直接填埋,使其不可饮用!
必要之时,焚毁村落房舍,勿使虏贼得以据守休憩!”
“此事,由按察使司派员督察!”
他转向掌管刑名的按察使李当期,语气森然
“若有州县官执行不力、敷衍塞责
或借此盘剥百姓、中饱私囊者
尔可持王命旗牌,就地拿下,严惩不贷!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本抚只要结果,不同过程!”
命令冷酷至极,堂下一些官员面露不忍。
山西布政使袁韬颤声道:
“抚台,三思啊!
眼下夏收刚过,新粮入仓,百姓刚有口饭吃
强制迁民,焚粮毁屋,无异于绝其生路!
哭声遍野,怨声载道,恐失民心,动摇根基啊……”
张煌言霍然转身,眼中尽是血丝与一种近乎痛苦的决绝:
“酷烈?本抚岂不知此令酷烈!
但尔等可曾想过,若让虏贼铁蹄踏入,他们抢走的何止是粮食?
烧毁的何止是房屋?
那是屠刀下的万千生灵!
是比今日惨烈十倍的浩劫!
今日之酷烈,是为了他日能保全更多性命!是为了大局!
民心?守住山西,驱逐鞑虏,
百姓能长久地安居乐业,便是最大的民心!执行命令!”
军令如山,迅速通过驿马、快班传遍晋南各地。
里长敲着锣,声音凄惶地宣读着府衙告示
村民们围聚着,听到要他们立刻放弃祖辈居住的房屋、刚刚收获的粮食
迁往陌生的县城时,顿时炸开了锅。
“俺不走!俺家的新房才盖了三年!”
“天杀的!这粮食烧了,今年冬天吃啥?喝西北风吗?”
一个白发老翁跪倒在田埂上,老泪纵横地捧起一把金黄的麦粒:
“官爷,行行好,给俺们留点口粮吧……”
执行命令的县尉脸色铁青,心中不忍,却只能硬起心肠,指挥兵丁和衙役:
“快!动作快些!妇孺老弱先上车!粮食……堆起来,烧!”
火焰腾起,吞噬着辛劳一季的收成,也吞噬着农民眼中的光
哭声、骂声、哀求声与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场面令人心碎
许多兵丁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而在不远处的泽州天井关附近山村
官兵们正在组织村民撤离,并执行破坏命令
一个年轻后生猛地挣脱官兵,红着眼吼道:
“凭什么烧俺家房子!俺跟鞑子拼了!”
他抄起锄头就要往外冲,被老父亲死死抱住。
“娃啊!别犯浑!官爷们是为了咱好!
鞑子来了,啥都没了!听官府的,走啊!”
老父亲一边拖着儿子,一边对带队哨官哀求:
“军爷,娃不懂事,您别见怪……这井,俺们自己来填……”
老人颤巍巍地拿起铁锹,将泥土一锹一锹撒入自家赖以生存的水井中
每一下都像砸在自己的心上
那后生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渐渐被填平的井口
最终颓然放下了锄头,泪水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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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完清野事宜,张煌言语气更沉:“坚壁之外,尤需清野!清的是城内的‘野’!”
“据伏龙卫密报,北廷粘竿处早已派遣大量细作潜入太原及周边要地
意图刺探军情,散布谣言,甚至煽动叛乱,里应外合!”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大战在即,绝不容腹心之地藏有隐患!”
“都指挥使司!”他看向掌管军事的都指挥使。“
即日起,太原全城戒严!
加派巡逻队,实行宵禁!
对城内所有客栈、酒楼、赌坊、车马行等人员混杂之处,进行地毯式盘查!
户籍路引,务必一一核验!”
“按察使司刑房、巡检司,全力配合!对所有近期入城的外来人员
特别是来自直隶、山东、京师方向的商旅、僧道、流民,进行重点甄别!
宁可疑而查之,不可错放一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
“设立‘靖奸哨’,由本抚亲信标营与伏龙卫山西千户所联合执掌
授予临机专断之权
凡有行踪可疑、言语闪烁、暗中串联者,可先锁拿拷问!
证据确凿之细作,不必上报,立斩于市,首级悬于城门示众!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务必在虏贼大军压境前
将城内的毒刺尽数拔除!”
戒严令一下,城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往日熙攘的街市提前冷清,商铺早早关门
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执着火把长枪,穿梭于大街小巷,脚步声沉重而整齐
“所有人等,即刻归家!
酉时三刻后,无故不得上街!”
客栈被兵丁粗暴地敲开,旅客被一一盘问,路引被反复查验
稍有疑点,便被带走细究
城门口盘查更是严格,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巡抚大人从重庆回来,发了大火,要抓奸细呢!”
“可不是,东街开绸缎庄的张老板,说是从直隶来的,昨夜就被‘靖奸哨’带走了!”
“哎哟,这可怎么活啊,外面鞑子要打来,城里又抓人……”
各种流言在小巷深处、门缝之间窃窃流传,恐惧像无形的瘟疫般蔓延。
但也有人暗自叫好:
“抓得好!省得这些杀千刀的细作给鞑子开门!”
一道比一道严酷的命令下达,节堂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烛火噼啪的微响
所有官员都感受到了这位平日以文采风流出名的巡抚
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与钢铁般的意志。
命令下达完毕,张煌言缓和了一下语气
但依旧坚定:
“诸位,我知道此举必招怨谤,必被视为酷吏
但国难当头,社稷危殆,我辈受监国重托
守土有责,个人荣辱得失,早已置之度外!”
他走到窗前,望着太原城在夜色中闪烁的零星灯火,缓缓道:
“从即日起,巡抚衙门上下,饮食减半,所有用度,优先供应前线军需
本抚与诸位,当与全城军民同甘共苦,共度时艰!”
“立刻执行吧!”
众官员凛然受命,纷纷快步离去,整个山西的战争机器
在张煌言的强力推动下,开始以最高效率
同时也是最冷酷的方式运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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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张煌言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
亲随送来简单的饭食,他却毫无胃口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远方村庄焚烧粮食的爆裂声,百姓撤离时的哭喊声
以及城内士兵盘查的呵斥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必将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但他更知道
若因妇人之仁导致防线崩溃,太原陷落,那将是千古之罪。
“坚壁清野,断尾求生……盼只盼,监国大军能早日击破虏贼,还我三晋百姓一个太平……”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与沉重的责任感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风流儒雅的文士
而是一个在乱世中被迫做出最艰难抉择的封疆大吏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
太原城内,火光与阴影交错,人心在恐惧与期盼中煎熬
一场针对无形敌人的内部清剿,与针对即将到来的大军的外部防御
在这位巡抚的铁腕下,同步展开
为即将到来的惊天大战
拉开了沉重而残酷的序幕。
就在张煌言正欲歇一口气时,只见大门突然打开,将张煌言一阵惊起
只见数名身着伏龙卫袍服的人走了进来
为首者微微一笑
抚台受苦了,监国御驾亲征,请巡抚赴潼关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