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尼尔海峡的海风带着咸涩的湿气,卷过伊莎贝尔破旧却依旧挺直的脊背。
她被两名近卫护送在华丽的旗舰甲板上,脚下是光洁的柚木,远处是碧波万顷的爱琴海,而她的裙摆上,仿佛还残留着布达佩斯战场的血污与硝烟。
离开匈牙利已有半月,苏莱曼的大军裹挟着她一路向东,如今终于驶入了奥斯曼帝国的心脏——伊斯坦布尔。
当船锚重重沉入马尔马拉海的海底,伊莎贝尔被引下旗舰。
码头上旌旗招展,新月旗帜在阳光下猎猎作响,身着华丽长袍的官员与士兵分列两侧,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轻蔑,却唯独没有怜悯。
她微微昂首,将那些目光尽数挡在深邃的蓝眸之外,金发在海风中拂动,如同未被驯服的阳光,即便衣衫朴素,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依旧如钻石般夺目。
马车沿着青石板路前行,穿过喧闹的集市。
叫卖声、马蹄声、香料的馥郁与皮革的腥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陌生而鲜活的异域画卷。
伊斯坦布尔的建筑宏伟而奇特,圆顶清真寺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拱门与廊柱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与欧洲的哥特式尖塔截然不同。
伊莎贝尔无心欣赏,只是将目光死死锁在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心中翻涌着对查理的思念与对现状的愤懑。
拖普卡佩宫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敞开,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白色的大理石墙壁高耸入云,黄金装饰的尖顶直指天际,庭院中喷泉飞溅,奇花异草遍地,身着彩色长袍的宦官与侍女无声地穿梭,处处彰显着帝国的富庶与威严。
这里是苏莱曼的宫殿,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权力中心,却也是伊莎贝尔眼中最华丽的囚笼。
“王后殿下,请随我来。”
一名年长的宦官躬身引路,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领着伊莎贝尔穿过层层庭院,走过铺着丝绒地毯的长廊,廊柱上的浮雕精美绝伦,墙壁上悬挂着描绘战争与狩猎的挂毯,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奥斯曼帝国的强盛。
最终,他们停在一座幽静的宫殿前。
这里便是第二宫室,是苏丹宠妃们居住的地方,相较于主宫的威严,多了几分精致与私密。
庭院中栽着高大的悬铃木,树荫下摆放着雕花石桌石凳,空气中弥漫着玫瑰与茉莉的香气,与大帐中的硝烟味截然不同。
伊莎贝尔刚踏入庭院,便感受到数道目光同时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望去,只见廊下站着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还有一位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一位神情威严的中年妇人,身旁依偎着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而石桌旁,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这便是哈布斯堡的王后?”一个温柔却带着探究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一位身着深红色丝绒长袍的女子,黑发如瀑,肌肤白皙,眼眸是深邃的褐色,眉宇间带着一种温婉而聪慧的气质。
她便是马西德弗兰苏丹,苏莱曼的宠妃之一,出身贵族,举止优雅。
另一位女子站在她身旁,身着素雅的蓝色长裙,虽也是华服加身,却难掩眉宇间的青涩与谨慎。
她身形纤细,眼眸明亮,正是尚未获得苏丹专宠的许蕾姆,此刻她还只是后宫中一名不起眼的奴隶,却已隐隐透着与众不同的灵气。
她的目光落在伊莎贝尔身上,带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仿佛在观察一件稀世珍宝。
“果然名不虚传。”马西德弗兰苏丹缓步走上前,目光从伊莎贝尔的金发扫到她的蓝眸,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叹,“英格兰的血脉与西班牙的风情,竟能融合得如此完美。这般白皙的肌肤,怕是月光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伊莎贝尔没有回应,只是淡淡颔首。
她能感受到对方并无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但若非身处囚笼,她绝不会与侵略者的妃嫔有任何交集。
“放肆!见到太后殿下与公主殿下,竟敢如此无礼!”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站在中年妇人身边的侍女,见伊莎贝尔不卑不亢,顿时面露不悦。
伊莎贝尔这才意识到,那位神情威严的中年妇人,想必便是苏莱曼的母亲,苏丹太后哈芙莎。
她身着象征权力的紫色长袍,头戴镶嵌宝石的头巾,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人心。
而她身旁的少女,眉眼间与苏莱曼有几分相似,正是苏莱曼的妹妹,米赫丽玛苏丹。
哈芙莎太后缓缓抬手,制止了侍女的呵斥,目光平静地打量着伊莎贝尔,语气威严却不失分寸:“伊莎贝尔王后,久仰大名。传闻你既是英格兰的公主,又是查理五世的王后,沙场之上亦能披甲上阵,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太后过誉。”伊莎贝尔不卑不亢地回应,“我如今只是苏丹陛下的俘虏,谈不上什么气度。”
她的声音清冷,如同阿尔卑斯山的融雪,即便身处劣势,也未曾有半分谄媚。
米赫丽玛公主好奇地走上前,绕着伊莎贝尔转了一圈,眼中满是惊叹:“你的头发真好看,像太阳的光芒一样。还有你的眼睛,比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水还要蓝。”
这位年轻的公主尚未经历太多世事,心中只有纯粹的好奇与喜爱,并无半分敌意。
伊莎贝尔看着她纯真的眼神,心中微动,却依旧保持着距离,只是淡淡道:“公主殿下过奖了。”
就在这时,那个七岁左右的男孩跑了过来,他身着绣着金线的白色长袍,头戴小帽,眉眼间透着与苏莱曼相似的英气,正是苏莱曼的长子穆斯塔法。
他仰着小脸,好奇地盯着伊莎贝尔的眼睛,脆生生地问道:“你就是那个不肯向父王屈服的王后吗?父王说你很勇敢,像故事里的女战士。”
穆斯塔法的话让庭院中的气氛微微一滞。哈芙莎太后眉头微蹙,似乎觉得皇子这般问话有失体统,却并未呵斥,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蹲下身,与穆斯塔法平视。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即便身处囚笼,那份贵族的教养也未曾丢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与坚持,殿下。”她的声音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坚定,“我只是在守护我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
穆斯塔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着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勒痕,好奇地问:“这些伤痕是打仗留下的吗?疼不疼?”
伊莎贝尔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遮住伤痕,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她知道,在这座宫殿里,任何一丝脆弱都可能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
许蕾姆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抱着怀中熟睡的婴儿——苏莱曼的次子穆罕默德。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伊莎贝尔身上,从她挺直的脊背到她紧抿的唇瓣,再到她眼中那份不屈的倔强。
她见过太多顺从的女子,也见过太多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却从未见过像伊莎贝尔这样的人——身处绝境,却依旧保持着骄傲与尊严,美丽中带着锋芒,如同带刺的玫瑰,危险而迷人。
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敬佩,又夹杂着几分不安,她能感觉到,这位欧洲王后的到来,或许会给这座后宫带来不一样的风暴。
马西德弗兰苏丹抱着七个月大的米赫利玛公主走上前,婴儿的小脸粉嫩,睡梦中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是苏丹陛下的小女儿,米赫利玛。”她温柔地介绍道,目光落在伊莎贝尔身上,带着一丝试探,“王后殿下,拖普卡佩宫的生活或许与你以往熟悉的不同,但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吧。苏丹陛下吩咐过,会好生照料你。”
伊莎贝尔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庭院中众人:“安心住下?在这座囚禁我的牢笼里?马西德弗兰苏丹,你若是我,会安心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浓浓的嘲讽,“我是哈布斯堡的王后,查理五世的妻子,绝不会屈居于侵略者的后宫之中。”
她的话让庭院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哈芙莎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伊莎贝尔王后,请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奥斯曼帝国的宫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苏丹陛下留你性命,已是天大的恩赐,你莫要不知好歹。”
“恩赐?”伊莎贝尔仰头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愤怒,“毁掉我的国家,杀害我的子民,将我掳至此处,这也叫恩赐?太后殿下,你们的恩赐,我承受不起!”
穆斯塔法被她的笑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哈芙莎太后身后。
米赫丽玛公主也停下了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许蕾姆抱着穆罕默德,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马西德弗兰苏丹连忙打圆场:“王后殿下刚到,想必一路劳顿,情绪激动也是难免。不如先回寝宫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日后再谈。”她说着,对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快带王后殿下去寝宫安置。”
伊莎贝尔没有拒绝,她知道此刻争执毫无意义。
她转身,跟着侍女向寝宫走去,脊背依旧挺直,如同寒风中傲然挺立的松柏。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有不满,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寝宫内部极为华丽,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挂着丝绸挂毯,梳妆台上摆放着镶嵌宝石的铜镜与珠宝首饰,床上铺着雪白的天鹅绒被褥。
窗外便是庭院中的美景,玫瑰花开得正盛,香气袭人。可这一切的华丽,在伊莎贝尔眼中都显得无比冰冷。
侍女退下后,伊莎贝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面。
海水湛蓝,船只往来如梭,可她却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座无形的牢笼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金发,想起了查理,想起了他们在维也纳的时光,想起了布达佩斯的那场惨烈战役。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白皙的脸颊流下,滴落在丝绒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许蕾姆抱着穆罕默德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
“王后殿下,一路辛苦,喝点甜汤暖暖身子吧。”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伊莎贝尔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拿走吧,我不需要。”
许蕾姆没有离开,只是将甜汤放在梳妆台上,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是异乡人,刚来这里的时候,也常常想家。”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伊莎贝尔的背影上,“拖普卡佩宫的后宫,看似华丽,实则步步惊心。
太后殿下威严,马西德弗兰苏丹深得苏丹陛下信任,还有其他的妃嫔,都在暗中较劲。你这般锋芒毕露,恐怕会引来麻烦。”
伊莎贝尔转过身,看着许蕾姆。她能感觉到这位年轻女子眼中的真诚,没有恶意,只有善意的提醒。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不解地问。
许蕾姆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或许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丝久违的勇气。”
她抱着穆罕默德,缓缓后退,“甜汤我放在这里了,你若是饿了可以尝尝。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
看着许蕾姆离去的背影,伊莎贝尔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在这座充满敌意的后宫中,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竟然是一位尚未得势的奴隶妃嫔。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金发依旧耀眼,蓝眸却布满了红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疲惫。
手腕上的勒痕尚未消退,背部的灼痛也时常隐隐发作,可她的眼神依旧坚定。
她拿起那碗甜汤,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一旁。
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不能接受任何可能让她妥协的东西。
夜幕降临,拖普卡佩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伊莎贝尔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房间的一角,也照亮了她眼中的思念与倔强。
她想起了苏莱曼在布达佩斯大帐中的那个赌约,一年的时间,查理能来救她吗?维也纳的局势如何?哈布斯堡的军队是否还能重整旗鼓?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辗转反侧。
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希望,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要等到查理的救援。
她是哈布斯堡的王后,是英格兰的公主,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屈服,她的信仰不允许她放弃。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宦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后殿下,苏丹陛下驾到。”
伊莎贝尔心中一紧,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与不安,挺直脊背,等待着那个将她掳至此地的男人。
苏莱曼推门而入,身着黑色丝绒长袍,腰间系着镶嵌宝石的腰带,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难掩帝王的威严。
他的目光落在伊莎贝尔身上,从她凌乱却依旧耀眼的金发,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来,拖普卡佩宫的寝宫,还合王后殿下的心意。”
“一座华丽的牢笼罢了,谈不上合不合心意。”伊莎贝尔冷冷地回应。
苏莱曼走到她面前,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但你要明白,如今的你,除了留在我身边,别无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蛊惑,“马西德弗兰温顺聪慧,许蕾姆灵巧机敏,她们都能在这座后宫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你这般美丽又勇敢,若是愿意归顺于我,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
“我再说一次,我绝不会屈服!”伊莎贝尔怒视着他,“苏莱曼,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做你的妃嫔!”
苏莱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并未发作。他知道,征服这样一位女子,急不得。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语气平静地说:
“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我希望你明白,查理救不了你。维也纳的局势比你想象的更糟,他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来伊斯坦布尔救你。”
“你撒谎!”伊莎贝尔立刻反驳,声音却微微发颤。她嘴上坚定,心中却难免泛起一丝不安。苏莱曼的话,恰好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事情。
苏莱曼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我是否撒谎,你日后自会知晓。好好休息吧,伊莎贝尔。这座后宫,会让你明白很多事情。”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寝宫,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伊莎贝尔无力地坐在床上,心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苏莱曼的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让她难以平静。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场艰难的考验。
在这座充满阴谋与算计的后宫中,她不仅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与信仰,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各方的敌意与算计。
可她没有退路。
她是伊莎贝尔,哈布斯堡的王后,英格兰的公主。
她的血脉中流淌着不屈的勇气,她的心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希望。
她要活着,不仅是为了等待查理的救援,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奥斯曼帝国的衰落,能亲手为自己的子民复仇。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金发上,泛着淡淡的微光。
如同寒冬里傲然绽放的雪玫瑰,即便身处绝境,也依旧保持着最骄傲的姿态。
拖普卡佩宫的后宫生涯,对伊莎贝尔来说,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而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知道,这场战争,不仅关乎她的命运,更关乎两个帝国的未来。
而她,绝不会成为苏莱曼手中的棋子,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付出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