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刚沾上地脉阶梯的青石板,后颈突然被一只手攥得生疼。
阿影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皮肉里,她的呼吸喷在我耳后,带着股焦苦的药味——是她总含在嘴里的薄荷糖化完了。
看红绳。她声音发颤,另一只手指向蹲在我脚边的红绳孩童。
那孩子原本捧着火苗的掌心突然炸开橙红火星,火苗像被无形的手揉成乱麻,在他掌心跳出扭曲的弧线。
我顺着光看过去,瞳孔猛地缩成针尖——火苗里映出的回廊,根本不是刚才那条幽暗长径。
数不清的跪在青石板上,额头重重磕在地面,每一下都撞出闷响。
他们穿着不同时期的病号服,有的脖颈还缠着约束带,有的手腕留着电击后的焦痕,可每一张脸都和我分毫不差。
最前排那个正对着空气低语,声音透过火苗的扭曲传出来,像锈了的齿轮在转:我该死,我该替他们死......
惊云突然从肩头窜下来,雷纹从耳尖炸到尾巴尖,皮毛根根倒竖。
它前爪按在我脚边,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低吼,雷火在它周围凝成半透明的罩子。
我顺着它的视线看进火苗,那些的影子突然实体化,膝盖压在青石板上的痕迹里渗出暗红血珠——不是幻象,是我藏在识海里十年的自罪执念,被这回廊吸出来,成了会动的活物。
你魂体没养好!阿影把我往回拽,指甲在我后颈掐出月牙印,忏悔回廊,专门啃食悔意的阴阵!
你现在踏进去,那些执念能把你撕成碎片喂灰莲!
我反手抓住她手腕,掌心全是冷汗。
青铜门里的风灌进来,吹得阿影额前碎发乱飞,我能看见她眼底血丝缠成网——她守了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就为等我醒过来烧这段记忆。
我知道是陷阱。我喘着气,后背抵在青铜门框上,冰凉的金属硌得肩胛骨生疼,可有些路,我逃了十年。我摸出兜里的红发带,是小芷十二岁生日时我用攒了三个月的零用钱买的,缎面早磨得起了毛边。
我蹲下来,把发带系在红绳孩童手腕上,指尖蹭过他手背上结痂的旧伤——这孩子是上个月在荒村捡的,总爱用火烧自己的影子。
如果我开始磕头。我捏了捏他细得像竹枝的手腕,你就点燃它。
阿影突然拽我袖子,她的手在抖,可眼睛亮得吓人:你到底要什么?
我望着回廊深处那个病号服背影,他的肩膀在抖,像是在哭。
十年前我在停尸房也是这么抖的,看着父母的尸体被白布盖上,小芷的指甲在我手背抓出血痕,我却松开了手。
我不是去赎罪。我对着阿影的眼睛说,是去抢回,被我自己扔掉的恨。
惊云突然用脑袋顶我的小腿,雷火顺着我的裤管往上爬,在脚踝处缠成细链。
我摸了摸它耳朵,毛糙得像砂纸——这崽子为了护我,三天前硬接了灰莲的根脉攻击,现在皮毛里还嵌着黑血凝成的渣。
守好门。我轻声说。
惊云低嚎一声,前爪拍在青石板上,雷火在我们周围劈出半透明的屏障。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青铜门。
第一脚踩下去,有什么硌得脚心发疼。
我低头,看见地上嵌着枚银色发卡——是小芷被拖走时从头上扯落的,当时我蹲在墙角,看着它滚到我脚边。
现在它扎进青石板里,金属尖刺戳破我袜子,血珠渗出来,在发卡周围洇开小红花。
第二脚,鼻尖突然涌进股饭香。
我猛地抬头,看见母亲站在记忆里的灶台前,手里端着碗青菜粥。
她转身时,粥勺碰在碗沿上,溅出的米粒粘在我舌尖——和十年前那个清晨一模一样,她喊我:阿丰,趁热吃。可我知道,下一秒黑帮的刀就会砍断她的手腕,那碗粥会扣在地上,米粒混着血,黏在她指缝里。
第三脚,地面突然烫得灼人。
我低头,看见父亲趴在血泊里,右手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
他的手指还在抽搐,指甲缝里全是血泥——当时我就站在他两米外,听着他喉咙里的血泡声,却连一步都迈不动。
我咬着牙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那些画面像钉子似的往识海里钻,母亲的尖叫、小芷的指甲印、老皮临死前撞笼子的声,混着护士敲铁门的陈丰该吃药了,在脑子里炸成一锅乱粥。
走到回廊中段时,我脚步猛地一滞。
前面站着个背影——是十年前的我。
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站在黑帮据点的巷口。
月光照在我后颈,我能看见自己喉结动了动,然后转身,往反方向跑。
你不敢。回廊里突然响起我的声音,是从四面八方的墙里渗出来的,你连看一眼都不敢,你怕他们发现你,怕他们杀了你。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像有锥子在凿。
识海里的魂体开始崩解,碎片往下坠,坠进黑黢黢的深渊。
深渊里传来小芷的哭腔:哥,拉我!我想伸手,可手指刚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化作一团黑雾,钻进墙里。
你说你不该死。
回廊尽头的病号服身影终于转过脸来。
我盯着那张脸,胃里突然泛起酸水——那根本不是我,是灰莲!
它的花瓣摊开在背后,每一片都刻着我的记忆残影,花蕊处是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正咧着嘴笑,露出尖尖的犬齿。
可你活着,他们就永远死不了一次。它抬手,整条回廊开始倒转。
母亲的刀伤愈合了,她端着粥朝我笑;小芷的发卡回到头上,她拽着我袖子撒娇;老皮从笼子里探出头,尾巴晃得像根小扫帚。
我看见站在黑帮据点前,没转身,没逃跑,而是抄起墙角的铁棍,冲进了门里。
多好啊。灰莲的声音像蜂蜜,你没逃,他们没死,你还是那个好哥哥,好儿子。它的花瓣蹭过我的脸,凉得像停尸房的白布,留在这儿吧,陈丰。
你受的苦够多了。
我望着完美过去里的自己,喉咙发紧。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扑进母亲怀里,闻闻她身上的洗衣粉味,摸摸小芷的头发。
可当举起铁棍砸向黑帮头目时,他的脸突然变成了我自己——血从他额头流下来,他咧着嘴笑:你杀了我,就能活了?
识海地一声,裂开道大口子。
我跪在地上,指甲抠进青石板缝里,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灰莲的花瓣缠上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像老房子的房梁要塌了。
吱——
一声尖细的鼠叫突然炸响。
我猛地睁眼,看见红绳孩童举着红发带,火苗烧得有他半人高。
那火苗不是橙红,是刺目的金红,像老皮眼睛里的光。
惊云趴在我脚边,雷火顺着我的腿往上窜,在我脖子上炸开个雷球,把灰莲的花瓣崩出个焦黑的洞。
吱——吱——吱——
红绳孩童的火苗里传来三声鼠叫,最后一声拖得老长,像被人掐住喉咙似的断在半道。
我突然想起老皮临死前的叫声——那天它撞笼子撞了七下,叫声是三声半,最后半声卡在喉咙里,混着血沫喷在铁栏上。
灰莲的花瓣猛地缩成一团,花蕊处的脸扭曲起来:你......你怎么......
你演得了我,演不了我的痛。我咬破舌尖,血沫喷在灰莲花瓣上,老皮叫了三声半,你只学了三声。我抬手引动镜火,金黑相间的火焰从指尖窜出来,烧得青石板冒白烟,你能复制我的记忆,可复制不了我看见小芷指甲印时,心里那团要烧穿肺的火!
镜火裹着雷火,地撞在灰莲身上。
它的花瓣碎成黑渣,在空中飘了两下,又被火浪卷进去烧得干干净净。
回廊的墙开始崩塌,记忆碎片像雪花似的往下落,母亲的粥碗、小芷的发卡、父亲的血字,全在火里化成了灰。
我瘫坐在地上,嘴里全是血锈味。
阿影冲过来扶住我,她的手在我背上拍,拍得我咳嗽,血沫溅在她袖口。
红绳孩童蹲在我脚边,红发带烧剩半截,还在滋滋冒着火星。
惊云舔我的手心,舌头糙得像砂纸,把血珠都舔走了。
阿影突然说。
她从我衣袋里摸出半卷残皮,是老皮临死前啃下来的,毛都被血粘成了块。
残皮上有几道血痕,歪歪扭扭的,像是用爪子抓出来的:它学你,是为了替你活着。
我抬头看向青铜门。
真正的灰莲伏在焦土上,花瓣边缘裂了道细缝,像被谁咬过一口。
黑血顺着裂痕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开个小圈,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眨眼。
回廊里的风突然停了。
我望着灰莲裂瓣里渗出的黑血,听见远处传来地脉轰鸣,像有人在敲闷鼓。
阿影的手还搭在我背上,惊云的雷纹在它皮毛下忽明忽暗,红绳孩童把烧剩的红发带塞进我手里,余温透过指缝渗进来。
我捏紧发带,盯着灰莲裂瓣里的黑血。
那血珠滚了两滚,突然凝成个极小的漩涡,像只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