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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力设计院二十三楼的办公室,终年弥漫着打印墨水和旧图纸混合的气味。王怡坐在靠窗的位置,鼻尖萦绕着这种她已闻了十二年的味道。

她刚完成陇东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的终版图纸,指尖轻抚过打印出来的图样,如同抚摸自己的孩子。这套图纸几乎耗尽了她过去两年的心血——每一个绝缘子串的选型,每一段导地线弧垂计算,每一基铁塔的坐标定位。

“王工,陈总叫你去他办公室。”助理小赵探头说道。

王怡点点头,将图纸整理好。经过刘明远的工位时,这位比她年轻七岁的副主任工程师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闪烁如触电又迅速断开。王怡不动声色地走过,皮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规律的回响。

陈志雄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深色实木门上的名牌镀着“设计部主任”几个字,边缘已经有些剥落。

她敲门。

“进来。”陈志雄的声音低沉而克制。

王怡推门而入,将图纸铺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陈志雄今年四十五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双眼总是微微眯着,仿佛永远在评估什么。

“陇东项目的最终图纸都在这里了。”王怡说。

陈志雄没有立即查看图纸,而是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用绒布擦拭镜片。

“王怡,你在我手下工作多少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他重复道,戴上眼镜,“时间真快啊。”

他起身走到图纸前,手指随意地在图面上划过。办公室的空调很足,但王怡的手心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

“总体设计思路还算清晰。”陈志雄开口,“不过——”

王怡的心沉了下去。在陈志雄的词典里,“不过”之后的才是重点。

“这个换流站选址,你觉得妥当吗?”他手指点在图上一处,“靠近居民区,征地成本会很高。”

“这里是最优选址,陈总。”王怡保持声音平稳,“地质条件稳定,远离滑坡带,输电半径最短。居民区实际上距离1.5公里,符合所有安全标准。”

陈志雄直起身,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王怡,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严格要求吗?”

她没有回答。

“因为你太自信了。”他转过身,“电力设计不是艺术创作,不需要个人风格。我们需要的是稳妥,是可靠,是百分之百不出差错。”

“我理解,陈总。这套图纸已经经过三次内部审核,所有数据都反复验证过。”

陈志雄走回办公桌后,重新坐下。

“图纸先放我这里,我需要时间仔细审查。院里对陇东项目非常重视,不能有任何闪失。”

王怡知道这意味着至少又一周的拖延。但她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

关门声在身后轻轻响起,像一声压抑的叹息。

接下来的两周,陈志雄以各种理由推迟图纸上报。先是说有个数据需要复核,后来说是格式需要调整。王怡默默忍受着,同时准备着国际电力工程设计大奖的申报材料。她打算用陇东项目参赛,但没有告诉任何人。

一天傍晚,王怡加班到很晚。去茶水间时,她听见陈志雄在楼梯间打电话。

“...放心,刘工,下次海外考察一定安排你去。王怡?她手上项目多,走不开...是啊,你是我们部门重点培养的年轻骨干...”

王怡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通话结束。回到工位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底最后一丝温度消失了。

设计院的人都不知道,王怡的祖父就是一位电力工程师,参与过新中国第一条220千伏输电线路的设计。小时候,祖父常指着远处的铁塔对她说:“怡怡你看,那是爷爷画的线,把光明送到了千家万户。”

如今,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留给王怡的一套老绘图工具,仍被她珍藏在办公室抽屉里。有时遇到难题,她会拿出那支褪色的木制丁字尺,在手中摩挲,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周五的部门例会上,陈志雄宣布了一个消息。

“总部要组建一个专家组,赴德国考察特高压技术的最新进展,为期三周。我们部门有一个名额。”

会议室里一阵细微的骚动。这种海外考察不仅是学习机会,更是重要的履历资本。

“经过综合考虑,”陈志雄环视全场,目光在刘明远身上短暂停留,“我决定推荐刘明远参加。”

刘明远脸上泛起红光,勉强抑制住笑容。

“陈总,”王怡开口,声音平静,“如果我没记错,按照院里规定,负责重大项目的工程师有优先参与相关海外考察的权利。陇东项目是我全程负责的。”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陈志雄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规定是规定,但部门需要统筹安排。陇东项目到了收尾阶段,你走不开。明远的项目刚好告一段落,时间上合适。”

会议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王怡回到座位,看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落下,如同她心中逐渐熄灭的什么。

她打开抽屉,取出祖父的丁字尺,轻轻抚摸光滑的木身。然后,她开始整理过去几年所有被陈志雄否决或拖延的设计方案复印件,以及陇东项目的全部图纸和计算书。

周一,王怡做了一件让全设计院震惊的事——她请了年假,整整十天。在她工作的十二年里,从未一次性休假超过三天。

陈志雄批准假条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大概以为这是她的无声抗议,一次暂时的退却。

但他不知道,王怡的假期第一天,是在总部大楼度过的。她直接找到了设计院总工程师李振华的办公室,带着她整理的全部材料。

李总是电力行业元老,年过六旬,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如初。他耐心听王怡讲述,翻阅她带来的材料,不时提出几个一针见血的问题。

两个小时的会谈结束时,李总送她到办公室门口。

“王工,你先好好休息几天。这些事情,院里会认真了解。”

王怡的假期第八天,总部调查组悄无声息地进驻了设计部。他们调阅了项目档案,与多名设计师谈话,甚至重新审核了已被陈志雄否决的一些设计方案。

陈志雄试图辩解,声称自己对王怡的严格要求是出于对工程安全的重视。但当调查组出示他多次无故拖延项目上报、系统性将优质资源分配给亲信、以及故意压制创新设计的证据时,他的防线崩溃了。

调查组还发现,陈志雄近三年的绩效考核中,有意压低王怡的评分,而抬高刘明远等他认为“更听话”的下属。

秋日将尽时,一纸调令下来了。陈志雄被平调到后勤保障部,职位虽是同级,实则是明升暗降。他离开的那天,独自在办公室收拾物品到很晚,没有人去帮忙。

王怡被任命为设计部副主任,主持工作。交接时,陈志雄与她有过一次简短对话。

“我没想到你会直接去总部。”他说,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疲惫。

“您教我的,重要的电力线路不能绕弯,必须选择最短路径。”王怡平静地回答。

陈志雄苦笑了一下:“你一直觉得我打压你,是吗?但你不知道,上面的压力有多大...一个女工程师,负责数十亿的项目...”

“这与性别无关,只与能力有关。”王怡打断他,“而且,您错了。我从未认为您在打压我,直到您开始损害项目本身。”

陈志雄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纸箱离开了。

他走后,王怡搬进了那间办公室。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请人调整了百叶窗的角度,让阳光能够毫无阻碍地照进来。

十一月,陇东特高压项目正式破土动工。同月,王怡收到通知,她的设计方案荣获国际电力工程设计大奖二等奖,是她从业以来获得的最高荣誉。

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站在领奖台上,王怡望着台下闪烁的灯光,想起了祖父的话——“把光明送到了千家万户”。

回到设计院后,她在办公室墙上挂了两样东西:获奖证书的复印件,和一幅陇东项目效果图。图中,银色的输电线如五线谱般划过蓝天,一座座铁塔如同音符,静静矗立在黄土高原上。

刘明远选择了申请调岗,去了另一个部门。临走前,他向王怡道歉,王怡只是摇摇头:“在陈志雄手下,我们都有不得已的时候。在新的岗位,做好你自己。”

十二月第一场雪落下时,设计部来了两位新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是刚从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王怡给他们安排工作时,注意到女孩眼中闪烁的火焰,如同十二年前的自己。

傍晚,其他同事都下班了,王怡站在窗前,看着雪花轻轻落在老槐树的枝干上。桌上的电话响起,是后勤保障部打来的,通知各部门领取新年台历。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熟悉,王怡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陈志雄。

“陈主任。”她客气地称呼。

“王主任。”陈志雄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释然,“台历到了,记得派人来领。”

“好的,谢谢。”

短暂的沉默后,陈志雄说:“听说陇东项目获奖了,恭喜你。”

“谢谢。”王怡顿了顿,“也祝您在新的岗位工作顺利。”

挂掉电话,王怡继续站在窗前。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树枝、屋顶和远方的城市。她想起祖父曾经说过,雪花之所以洁白,是因为它掩盖了所有的不平整,让世界看起来纯净无瑕。

但她知道,雪终会融化,大地会重新显露它的沟壑与起伏。而电力工程师要做的,不是掩盖,而是在崎岖中架起线路,让能量穿越一切障碍,抵达需要它的地方。

转身回到办公桌前,王怡打开台灯,开始审阅新一代柔性直流输电技术的可行性报告。灯光下的侧影,坚定而沉静,如同一座精心设计的铁塔,在风雪中稳稳站立,承载着流向远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