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领命西行赴甘肃募兵的第三日清晨,晨光斜斜切过乾清宫西暖阁的菱花窗,落在御案一侧堆叠的奏报上。
暖阁里的炭炉比往日减了些火,银骨炭燃得温吞,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恰好驱散晨间的凉意。王承恩正蹲在炉边,小心地拨弄着炉灰。
门帘被轻轻掀开的瞬间,一股裹挟着黔地山林潮气的寒气涌入,与暖阁的温意撞在一起。朱燮元身着一身素色孝袍,衣料是最寻常的粗布,袖口磨出了细密的毛边,领口还沾着些微暗红的泥点 ;
身形虽因连日奔波略显佝偻,脊背却依旧挺直如松,面容带着丧父的悲戚,眼下的青黑透着难掩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满是赴命的坚定。一见御座前的朱由检,朱燮元便屈膝欲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动作急切得险些踉跄.
朱由检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朱笔,指尖还沾着些墨痕,脚步比往日快了些,伸手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掌心传来的力道稳而暖:“朱卿一路辛苦了!刚送卢象升西行去甘肃不过三日,如今又要劳你奔赴西南,朕这当皇帝的,倒像是总在催着你们奔波。” 他目光扫过朱燮元肩上的披风,又看向那身素袍,语气多了几分体恤,“孝期未尽便召你回来,委屈你了。”
朱燮元被皇帝这番话弄得一怔,随即喉头微哽,声音略显沙哑:“陛下言重了!如今奢安余党未除,土司作乱隐患仍在,臣岂能因一己之孝,置社稷安危、百姓生死于不顾?”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愈发诚恳,“更遑论陛下天恩浩荡 ——您不仅遣礼部郎中亲赴黔地祭奠,还赐了二十匹绸缎、五十斤稻香村点心作为祭品,连老家的里正都来传话,说‘圣恩比乡里的善人还贴心’。臣接到旨意当夜,便辞别老母,带着两名随从就上了路,沿途换马不换人,总算没误了时辰。”
朱由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引着朱燮元走到锦墩前,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朕知卿纯孝,也知你与先父父子情深。可西南之事,实在迫在眉睫。” 他坐在朱燮元对面,指尖轻轻点了点御案上的西南密报,“安邦彦借着水西的山势,囤积了足够三万兵马吃半年的粮草。满朝文武,论熟悉西南土司习性、善抚边地苗彝百姓者,无人能及卿之万一。”
“夺情起复,实出于无奈,亦出于对卿的信重。” 朱由检的语气沉了些,带着几分恳求,“朕知道,这对你而言,是撕心裂肺的两难 —— 一边是父亲的孝期,一边是国家的危局。但朕恳请卿,能化悲痛为力量,为国纾难,为西南百姓撑起一片天。”
朱燮元捧着温热的茶,掌心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眼眶微微泛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他猛地站起身,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腰弯得极低,素袍的下摆都扫到了地面:“陛下既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为陛下平定西南,绝不辜负圣恩!”
朱由检见他心意已决,满意地点点头,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即起身走到御案后的西南舆图前。这幅舆图比寻常舆图更细致,连西南山林中的小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显然是特意让人绘制的。他手指重重点在川黔交界的永宁城 —— 那是奢崇明的老巢,也是此次西南乱局的核心:“卿刚从西南而来,可先与朕说说,奢安之乱为何反复难平?那些土司,为何敢屡次违抗朝廷,甚至明目张胆地勾结叛军?”
朱燮元起身走到舆图旁,目光落在皇帝指尖的位置,语气凝重地分析:“陛下,西南土司之患,非一日之寒。自洪武年间设土司制以来,朝廷为安抚边地,许其‘自征赋税、自管兵马、世袭罔替’—— 看似是怀柔之策,实则养出了一群‘国中之国的土皇帝’。以奢崇明为例,他世代承袭永宁宣抚使,手中握有三万私兵,控制着川黔边境的盐道与茶马古道,单是每年的盐税,就够他养兵练兵。前番叛乱,他便是靠着盐税与茶马贸易筹措军饷,联合安邦彦的水西土司,瞬间便聚众十万,连破遵义、泸州数城,若非当时臣在贵阳拼死守住粮道,恐怕贵州都要落入叛军之手。”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指尖划过舆图上连片的土司辖区:“更棘手的是,土司之间盘根错节,不是联姻,就是结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廷若剿杀一个,其余土司便会借着‘同族’的名义暗中支援 —— 或是送粮,或是派援兵;若安抚一个,他转眼便会借着朝廷的恩赏扩充实力,稍有不满便再次叛乱。臣在西南待了八年,见过太多‘剿而复叛、抚而难安’的例子:前几年招抚的芒部土司,朝廷给了他‘明威将军’的虚衔,结果他转头就把朝廷的粮饷送给了安邦彦。归根结底,便是土司制度这颗‘毒瘤’未除 —— 他们只认家族利益,不认朝廷律法;只知有‘土司’,不知有‘大明’。”
“说得好!” 朱由检猛地一拍舆图,语气斩钉截铁,震得舆图边角的纸条都晃了晃,“故此战,朕要的绝非一时平定,而是永绝后患!朕要你在西南,推行‘改土归流’!” 他的手指沿着舆图上的土司辖区缓缓划过,从永宁到水西,再到乌撒、东川,每一个点都按得极重,“打下一个地方,便改一个地方:废除世袭土司之位,将其土地彻底纳入朝廷版图,设立府、州、县,派遣流官直接管辖;丈量土地,按亩征税,把以前被土司私吞的赋税收归朝廷;再在各地兴办学校,让当地百姓习汉字、知礼仪,学大明律法,真正融入王化 —— 朕要让西南的百姓知道,他们是大明的子民,不是土司的私产!”
朱燮元眼中瞬间闪过精光,他此前在贵阳便曾暗中试行过小规模的 “改流”—— 把几个叛乱土司的属地划归贵阳府管辖,派流官治理,不过半年,当地百姓的税赋便减了三成,还主动帮官军传递消息。只是当时权限不足,没能推广,如今皇帝亲口提出,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陛下英明!改土归流,实乃根除土司之患的治本之策!只是……” 他话锋微顿,带着一丝顾虑,“西南大土司如安邦彦、奢崇明之流,势力庞大,根基深厚,麾下私兵多是世代追随的族人,若强行改流,恐引发连片叛乱,到时候不仅平乱难度大增,还会累及无辜百姓。”
“朕早有考量。” 朱由检语气从容,显然已深思熟虑了许久,“对于识时务、愿主动归顺的土司,朕可保全其家族富贵 —— 赐予他们‘奉国将军’‘镇国中尉’之类的虚衔,俸禄从优,还能让他们带着家眷迁离故地,安置到江南或是京师。比如苏州、杭州那些富庶之地,给他们置些田宅,让他们远离西南的权力中心,既无实权,又能安享荣华,何乐而不为?”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一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对于那些负隅顽抗、冥顽不灵,甚至敢勾结叛军的土司 —— 不必留情,坚决剿灭!不仅要斩其首恶,还要查抄其家产,充作军饷与赈灾之用!朕要借着这场战事,让天下所有土司都知道:大明律法,不容挑战;朝廷权威,不可侵犯!谁要是敢拿着‘祖宗之地’当借口作乱,朕便让他连祖宗的牌位都保不住!”
朱燮元听得心潮澎湃,正要躬身称是,朱由检却话锋又转,语气缓和了些:“然,仅靠刀兵与流官,只能压服一时,不能收服人心。欲使西南长治久安,需让当地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他们觉得‘跟着朝廷比跟着土司好’—— 这才是捆住人心的无形锁链,比十万大军还管用。”
他转身对殿外喊道:“传张国元!”
不多时,张国元便拎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内府商行特有的墨香 —— 显然是刚在账房核对完调往陕西的物资清单,连账本都没来得及放下。“臣张国元,叩见陛下!” 他躬身行礼时,账册的纸页还在轻轻颤动。
“免礼。” 朱由检示意他起身,直接下达命令,“你立即从内府商行抽调精干人手,组建一支‘西南惠民商队’,由你亲自统筹,配合朱大人的军事行动。这支商队,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收拢西南百姓的心,你得把这点记牢了。”
他指着舆图,对张国元详细部署:“官军收复一地,商队必须在三日内跟进,不得延误!商队要携带盐巴、铁器、布匹、药材、耕牛种子这些百姓急需的物资 —— 盐巴要足斤足两,不许掺沙子;铁器要选最耐用的镰刀、锄头,别拿那些一用就断的次品糊弄人;布匹要选结实的粗布,适合西南的气候。最重要的是价格,要比当地土司垄断时低一成,而且是‘实实在在的低价’,不许像以前的奸商那样,缺斤短两、以次充好!”
“同时,商队要以公道价格收购当地特产。” 朱由检补充道,指尖点了点舆图上标注的 “木材”“药材” 区域,“西南多山林,楠木、杉木皆是上好的建材,天麻、杜仲、黄连都是名贵药材,还有乌蒙的马匹、水西的铜器,都是好东西。你要派懂行的人负责估价,绝不许压价剥削 —— 比如上等的楠木,按京师市价的九成收购;天麻要按产地价的八成,让百姓卖得出钱,赚得到利。百姓能靠自己的劳作活下去,谁还愿意跟着土司作乱?”
他看向张国元,语气严厉了几分,眼神里带着警告:“朕丑话说在前面,商队里若有人敢贪墨克扣、欺压百姓,你直接绑了送锦衣卫,朕绝不姑息!商队的账目要一日一报,每月汇总呈给朕看,亏了算内府的,赚了便拿出三成,给商队的弟兄们发赏钱 —— 但有一点,绝不能用商队的权力谋取私利,更不能与当地土司勾结!你要是敢在这件事上出纰漏,朕饶不了你!”
张国元连忙将皇帝的命令一一记在账册的空白页上,笔尖飞快移动,生怕漏了一个字:“陛下放心!臣定当严格管束商队,挑选的都是内府商行里最靠谱、最老实的伙计,还会派两名郎中跟着 —— 既能给百姓看病,又能辨识药材,免得收了假货。臣保证,绝不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朱由检满意点头,转向朱燮元:“朱卿你看,军事上以‘改土归流’根除隐患,经济上以‘惠民商队’收拢人心,再辅以流官治理、兴办教化,三者结合,西南方能真正安定,不再是大明的‘后院之火’。”
朱燮元躬身叹服,语气里满是敬佩:“陛下深思远虑,谋定而后动,臣茅塞顿开!此三策相辅相成,既除顽疾,又固人心,实乃长治久安之良策!臣此前只想着如何平叛,却未想过如何从根本上安定西南,今日得陛下点拨,才知何为‘帝王之略’!”
方略既定,朱由检便着手为朱燮元配备 “平乱利刃”—— 他要让这位能臣既有 “谋”,又有 “力”,能在西南放开手脚做事。
朱由检从御案抽屉中取出一张鎏金批条,上面用朱笔写着 “五十万两” 四个大字,墨迹淋漓,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将批条递到朱燮元手中,语气郑重:“朕从内库拨付你五十万两白银,此银为‘西南平乱专款’,专款专用,不得挪作他用。”
朱燮元双手接过批条,只觉得这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 —— 他知道,内库并不充盈,皇帝为了支持卢象升募兵,已经拨了五十万两,如今又为西南拿出五十万两,已是倾其所有。这份信任,让他心中愈发滚烫,连指尖都微微颤抖。
“光有本地招募的兵勇还不够,还得有一支能打硬仗的精锐压阵。” 朱由检再次对殿外喊道,“传方正化!”
方正化身着玄铁铠甲,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快步入殿,甲胄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还带着刚从校场回来的风尘。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奴婢方正化,听候陛下旨意!”
“你从腾骧四卫中,遴选五千精锐,随朱大人赴西南作战。” 朱由检语气坚定,目光锐利地看着方正化,“这五千人,最好是是精通山地战术、善于奔袭的好手 —— 要会攀岩、能涉水、懂伪装,还要熟悉火器操典,能在山林中组织有效的攻防。腾骧四卫的山地训练教官,也挑选二十名一同前往,协助朱大人训练新军。”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部兵马,战时皆听朱卿节制,你需全力协助,不得有丝毫推诿。朱卿让你攻哪座山,你就攻哪座山;让你查哪条道,你就查哪条道。若是敢因‘你是京营将领’而摆架子,朕第一个饶不了你!”
“奴婢遵旨!” 方正化沉声领命,目光转向朱燮元,带着几分敬重 ;能让陛下如此信任,将五千精锐交予其节制,还特意强调 “听其调度”,这位朱大人绝非寻常之辈。他起身时,还特意对朱燮元拱了拱手,算是提前示好。
朱由检最后走到朱燮元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是帝王的威严与期许:“朱卿,西南之事,朕便全权托付于你了。军事上,你可自行决定攻伐时机与路线,不必事事奏请;政务上,流官的任免、赋税的调整,你可先斩后奏,事后再报吏部备案;经济上,商队的调度、物资的分配,你也有权监督协调,张国元若敢不听你的,你直接奏报于朕。”
“朕在京师,为你保障粮饷供应,排除朝堂干扰。”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信心传递给朱燮元,“若有官员敢在背后掣肘 —— 无论是户部拖延粮饷,还是吏部刁难流官任命,你直接奏报于朕,朕必严惩不贷!朕唯一的要求,便是你能平定西南之乱,推行改土归流,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让大明的旗帜,真正在西南的每一寸土地上飘扬!”
朱燮元感受到皇帝掌心的力量,心中激荡不已,所有的疲惫与悲戚都被这股信任冲散。他猛地后退一步,撩起素袍前襟,郑重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额头撞在金砖上,隐隐作痛却浑然不觉:“臣朱燮元,谢陛下信任!臣此去西南,必竭尽驽钝,平定叛乱,推行改流,以商固本!若不能为大明打造一个稳固的西南,若不能让西南百姓安居乐业,臣绝不回京见陛下!”
朱由检连忙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怀:“朕要的不是你‘绝不回京’,而是你平定西南后,带着捷报回来!朕在京师,等着你凯旋,等着你给朕带来西南安定的好消息 —— 到时候,朕亲自在午门接你,给你庆功!”
朱燮元与方正化、张国元一同走出乾清宫时,晨光已洒满宫前的广场,金色的光芒落在朱红宫墙上,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颀长,与巍峨的宫城相映,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宫门外,三人稍作商议,没有多余的寒暄,句句都关乎西南的筹备事宜。
三人各自翻身上马,马蹄声踏过宫前的石板路,清脆而坚定,如同为西南安定之路,敲下了第一枚坚实的基石。朱燮元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乾清宫,心中默念:“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随即一夹马腹,朝着京郊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 他的身后,是大明的期许;他的前方,是西南的未来。
而乾清宫的高处,朱由检凭栏远眺,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期许。卢象升去西北守门户,朱燮元去西南平叛乱,孙传庭在陕西剿流寇,洪承畴在山西筑屏障 —— 大明的四面防线,已渐渐成型。他知道,西南的棋局,已然落下关键一子,而这一子,终将为大明撑起一片稳固的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