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在酝酿。
与此同时。
伏羲基地的总指挥官邸,气氛却截然不同。
秦卫兵的加密通讯器疯狂震动,屏幕上是红色警报和来自老钟的紧急通讯请求。
他只看了一眼标题工蚁计划千台规模测试发生涌现性崩溃,脸色便沉了下去。
客厅的沙发上,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二岁、长相精致如洋娃娃的女孩正盘着腿,怀里抱着一大包薯片,正咔嚓、咔嚓地啃着,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她就是纪九歌。
似乎是感觉到了秦卫兵身上骤然变化的凝重气场。
纪九歌停下动作,歪着头,举起一片薯片递过去,用清脆又带着点含混的声音说:
“秦大哥,吃。”
秦卫兵的目光从屏幕上那代表着数亿损失和项目重挫的报告,移到女孩天真不解的脸上。
那双眼睛纯净如洗。
“真正的群体智慧,诞生于混沌……”许崇山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
失败?或许吧。
但这也是通往混沌深处,唯一的一条路。
他关掉通讯器,没有回复,只是对纪九歌摇了摇头,然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向外走去。
他步履沉稳地走进这片弥漫着绝望和焦糊味的实验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的到来,仿佛一个信号。
之前那位刚刚向许崇山鞠躬道歉的张敬业院士,此刻脸色铁青,眼中是信念崩塌后的巨大愤怒。
他排开众人,径直走到秦卫兵面前,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愤怒而颤抖。
“秦总指挥!您来了正好!我代表项目组全体核心专家,向您,向国家,提出最严重的指控!”
他没有递交任何报告,而是选择在这实验室的中心,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发难!
“第一!许崇山教授,罔顾科学规律,以天才之名行独断之实!
他全盘否定我们耗费数年心血、经过严密论证的分布式智能方案,称之为垃圾!这是对科学的蔑视!”
“第二!他强行推行的涌现理论,在八百台极限压力测试已暴露出明显的不稳定征兆后,依旧无视我们循序渐进的科学建议,
默许甚至助推了千台规模的冒进测试,直接导致了这场价值数亿的灾难!这是对国家财产的极端不负责!”
“第三!灾难发生后,他非但没有一丝悔意和愧疚,反而视这场惨败为宝贵数据,其态度冷漠到令人发指!”
“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根本不在乎项目的成败,只把这国之重器当成满足他个人理论的疯狂试验场!”
张敬业院士越说越激动,他伸出手指,直指角落里那个对外界混乱充耳不闻、依旧埋首数据的老人。
“我们不能再把国运,赌在一个疯子的狂想上了!”
“我们要求,立刻中止许崇山的一切指挥权限,由专家委员会接管项目,纠正错误路线,挽回损失!”
“请总指挥定夺!”
他的话音落下,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几十双泰斗的眼睛里,是同样的愤慨。
这是一场因惨败而爆发、积怨已久的集体发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卫兵身上,等待他如何处理这场公开的哗变,如何清算那个造成了巨大灾难的罪人。
秦卫兵平静地听完,目光扫过慷慨陈词的张敬业,扫过一张张愤怒而屈辱的脸。
最后,落在了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名叫许崇山的老人背影上。
然后。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
“从现在起,许崇山教授拥有此项目的一切决策权。”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重新扫过全场,尤其是那位带头逼宫的张敬业院士。
“包括。”
“……让整个项目彻底失败的权力。”
这句话,让实验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表情都从愤怒凝固为错愕与不解。
“所有行政,后勤与资源调配,必须无条件配合他的任何要求。”
“谁有异议,现在可以退出项目组。”
说完。
他便转身离去。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回头看许崇山一眼。
那是一种托付国运的信任。
许崇山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三天三夜。
他没有像任何人想象的那样,冲向代码或公式的海洋。
他的办公室里,没有电脑,没有光幕。
第一天,他只是静坐着。
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上千台原型机死锁、烧毁的画面,将每一个错误的数据流、每一次无效的运算在脑中碾碎、重组。
直到第二天。
许崇山才仿佛排空了所有的错误,缓缓取出一张棋盘,两盒棋子。
他就坐在那里,自己与自己对弈,不再是复盘失败,而是复盘那些尘封在历史中的古老棋局。
直到第三天黄昏。
夕阳的余晖化作一道橘红色的光束,透过舷窗,照亮了他面前的棋盘。
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局名为《当湖十局》的古谱上。
棋盘上,黑棋为争夺全局的势,不惜舍弃左下角一整片巨大的实地。
那惊天动地的一手弃子,犹如神来之笔。
“弃子……争先……”
他低声喃语。
那一刻,他眼中浑浊尽退,目光清亮如燃。
他终于想通了失败的根源。
他一直试图让每个机器都变得聪明,都去计算最佳方案,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围棋的棋子有智能吗?
没有。
它们只是石头。
但当它们遵循气、眼、连接、分割这些最基础的规则时。
在棋盘上摆出了正确的位置,宏观的势与场就自然涌现,决定了整盘棋的生死。
他要的,不是一千个聪明的机器人。
而是。
一千个笨拙但绝对遵循规则的棋子!
在随后的项目会议上,当许崇山抛出他这套近乎玄学的理念时,再次遭到了保守派的激烈反对。
“这完全违背了现代控制论!没有精确的路径规划,没有实时的通讯协商,您管这叫协同?”
“这和放一群没头苍蝇出去乱撞有什么区别?!”
许崇山依旧一言不发。
他只是走到控制台前,当场编写了一段代码。
那段代码,连注释算上,都只有寥寥几十行。
但它定义了四条源自围棋智慧的铁律。
当这套算法被激活的瞬间——
屏幕上,上万个代表工蚁的无序光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混乱在刹那间被绝对的秩序所取代。
【铁律一:占空】,光点洪流向着未探索的区域奔涌,瞬间化作一片巨大的网格,模拟出铺设管道的最优路径,将整个工作区纳入掌控。
【铁律二:连接】,网格内部的光点迅速调整,彼此之间维持着最优距离,一个完美的螺旋推进阵型在网格中心成型,模拟着最高效的隧道挖掘。
【铁律三:分割】,在虚拟障碍出现的下一秒,巨大的阵型无需中央指令,便自行瓦解,重组成数百个独立运作的小团体,对任务区域进行协同围剿与突破。
【铁律四:弃子争先】,甚至可以看到,当有光点陷入死角或能量耗尽时,它们不会做无谓的挣扎,而是立即停机、熄灭,广播自身为新的“静态障碍”,后续的光点洪流会自然地绕开它,形成更有效率的新路径。
从占空、连接、分割到弃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转换间毫无滞涩。这不像是冰冷的程序,更像是一个拥有亿万年演化经验的蜂群意志,在数字世界中的恐怖降临。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
算法问题解决,动力核心又成了新的拦路虎。
团队提出的几种方案,要么成本太高,要么能量密度不足。
许崇山看着那些追求“单体超长续航”的复杂设计图,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们想给每一只蚂蚁,都装上一颗微型核反应堆。但真正的蚁群,靠的是整个巢穴的能量供给。”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方块和一个卡槽。
“我们需要的不是永动机,而是最高效的补给体系。建立标准化的能量块,统一接口。”
“在所有工区,建立无人补给站。电量低了,它们会自己回去更换。像士兵更换弹夹,像蜜蜂回巢补蜜。”
他用笔尖敲了敲桌面,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钟。
“记住,机器的优势在于不知疲倦和绝对服从,而不是让它变成一个脆弱的、需要万般呵护的全能单兵。”
有时候,最伟大的解决方案,往往就是最简单的那一个。
最后,在编写核心控制系统时。
许崇山的助手在进行代码审查时,发现了一个逻辑上无法理解的冗余模块,它被层层加密,独立于主程序之外。
“老师,这个模块……它似乎不参与任何运算,也未与任何功能链接,是否是测试后遗留的废代码?”助手困惑地问。
“不,”许崇山头也没抬,视线依旧锁定在代码流上,“那是整个棋盘的天元。”
助手一愣。
“棋盘正中的那颗子。”许崇山的声音古井无波,
“寻常对弈,高手不会轻易落子于此。它不参与初期的局部争夺,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顿了顿,“但当大势僵持,或棋局需要颠覆之时,一子落天元,则盘活全局,风云变色。”
“它是一个变量,一个为应对最极端情况预留的后手。平时,它只是一个坐标;一旦激活,它将成为所有规则的终极法则。”
助手似懂非懂。
他不知道,这正是秦卫兵要求的那个惊喜。
一个可以被远程激活,拥有超越一切的最高权限,能够在一瞬间,改写所有工蚁底层规则的终极指令集。
许崇山将其命名为天元一击。
经过七天不眠不休的奋战,整合了全新算法和动力方案的第二代原型机工蚁2.0诞生了。
伏羲基地的地下试验场内,一千台崭新的工蚁被再次激活。
这一次,没有死锁,没有宕机,没有哪怕一秒的迟滞。
它们就像一位围棋宗师信手落下的一千颗棋子。
启动的瞬间,它们便根据场地内的地形和预设的任务目标,自发分成了挖掘、运输、切割、搭建等数十个小组。
它们之间没有任何数据通讯。
但它们的配合,却比最精密的齿轮组还要天衣无缝。
挖掘组刚刚清理出一片空地,运输组的工蚁已经满载着建材,悄无声息地等候在一旁。
而在场地的另一侧,搭建组已经同步将预制件拼装到了只差最后一块的程度。
整个场面,不像是一个嘈杂的工程现场。
更像是一场沉默而恢弘的集体舞蹈,充满了冰冷的、属于算法与规则的暴力美学。
短短一个小时。
一堆杂乱无章的钢材和复合模块,就在它们的手中,变成了一座结构精巧、严丝合缝的小型预制桥梁。
控制室里。
之前那位第一个站出来质疑许崇山的老院士,脸色惨白。
他看着监控画面里那座刚刚落成的桥梁,嘴唇哆嗦着,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最终缓缓地跌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像是毕生的信仰和知识体系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而敬畏:
“我们……我们拼尽全力想去设计上帝……而他……他只是定义了规则,然后让上帝自行涌现……”
许崇山没有参加任何庆功会,也没有理会那些专家们狂热而敬畏的目光。
他只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秦卫兵发了一封邮件。
邮件正文,只有五个字。
“棋盘已备好。”
屏幕的另一端。
秦卫兵凝视着那五个字,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展开的巨大全国工业体系地图。
他的眼中,燃起灼人的光。
棋子,该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