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伏羲基地的核心停机坪。
舱门打开。
一个瘦高的老人走了下来。
他头发灰白,胡茬凌乱,看起来有几周没有打理,一件洗到褪色的夹克挂在骨架分明的身上。
最扎眼的是他脚上那双布鞋,鞋面上还沾着几点尚未干透的黄泥。
这个人,与周围那些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并充满未来主义线条的宏伟建筑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他就是许崇山。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一句寒暄。
项目组的核心实验室内,气氛压抑。
数十位龙国在机器人学与人工智能领域的泰斗,此刻都屏住呼吸,站姿拘谨。
他们的目光,全部聚焦在那个浑身散发着尘土味的老人身上。
许崇山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他径直走到那面铺满了整个墙壁的巨大数据光幕前。
光幕之上,正用最严谨的逻辑图和数据流,展示着工蚁计划目前面临的三大技术难关:
超大规模协同算法、低成本高功率动力核心、高强度仿生材料。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倒映着巨量的数据,但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不到十秒,便移开了。
他没有理会迎上前来的项目技术总负责人老钟递过来的总览平板,而是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身穿数据分析组制服、气质冷静的年轻女人。
她就是林雪,声呐分析组的组长,以冷静高效着称,整个团队里只有她的小组在专门处理被其他人视为无用垃圾的物理世界噪音。
“把你的人上周测试7号传感器在-20°c到60°c温变环境下的原始漂移数据给我。”
许崇山的声音沙哑,语气介于命令和自语之间。
林雪没有丝毫迟疑,微微点头,立刻让身旁手忙脚乱的年轻工程师从终端调出一份几乎被遗忘的、布满噪点的原始报告。
许崇山接过平板,屏幕上那些在专家们看来毫无价值,只是杂乱无章的物理世界噪音,却让他看得无比专注。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许崇山一言不发。实验室内空气沉重,每一秒的流逝都清晰可闻。
在场的院士和专家们,感觉自己不再是行业权威,而成了等待评判的下属,手心不自觉地渗出冷汗。
终于。
他放下了平板,开口了。
他的声线沙哑粗粝,发声显得十分费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问题很清楚。”
他顿了顿,抬眼扫过那面华丽的数据光幕,然后说出了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后半句。
“但你们的思路,全错了。”
一句话,就将整个顶尖团队数月来的全部心血与骄傲彻底否定。
之前参与过昆仑基地救援的技术专家、德高望重的张敬业院士,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近乎羞辱的全盘否定。
他站了出来,语气因克制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许教授!”
“我们的协同算法,是让每个工蚁单元都成为一个微型大脑,在复杂的通讯网络里互相协商、动态分配任务,这已经是目前全世界最顶尖的分布式智能思路!”
“经过上万次超级计算机的模拟,已经将决策死锁的概率降到了理论极限。”
许崇山无视身后的人,抬手在光幕上划了几下,便轻蔑地评价道:“垃圾。”
“你……”
张敬业院士的脸膛先是涨红,旋即转为铁青,扶着桌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让一万个奴隶去听一个国王的命令,和让一万个小聪明在无尽的噪音里争吵不休,有什么区别?”
许崇山终于转过身,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轻蔑,没有傲慢,只有一种看待基础物理规则般的、令人心悸的纯粹漠然。
“你们的思路,是自上而下的控制。”
“而真正的群体智慧,诞生于混沌,是自下而上的涌现。”
“你们总想扮演上帝,设计好一切。可真正的上帝,只负责设定最简单的那几条规则,然后静静看着伟大的诞生。”
在许崇山这种近乎偏执的强硬指导下,整个项目组被迫推翻了原有的全部设计方案。
所有人都带着屈辱与不解,以及一丝隐秘的期待,开始了疯狂的加班。
三天后。
项目组按照许崇山颠覆性的涌现思路,完成了第一版核心算法的编程。
按照常规流程,下一步应该是小规模原型机测试。
许崇山力排众议,坚持涌现现象的观察阈值极高,小规模测试毫无意义。
他要求跳过物理测试,直接调用伏羲基地的全部算力,进行一万台规模的超级计算机仿真。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最终在秦卫兵的无条件配合指令下被强行压下。
模拟的结果,在二十四小时后出炉。
实验室陷入寂静,随后爆发出阵阵惊呼。
成功了!
模拟数据显示,在一万个工蚁单元组成的虚拟集群中,任务效率比原方案提升了三百倍,而单元间的通讯冗余降低了两个数量级。
这个集群就像一个活的生命体,面对虚拟试验场中的各种突发状况,展现出了近乎智能的、无需中央协调的自适应能力。
之前质疑声最大的张敬业院士,盯着光幕上极其简洁优雅的数据流,嘴唇翕动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近乎神迹的模拟结果面前,所有质疑都烟消云散。
然而。
在讨论物理验证方案时,张敬业尽管被结果震撼,但出于科学家的严谨,他还是站出来,建议先制造一百台原型机进行小规模的物理环境测试。
“许教授,模拟……模拟是完美的。但物理世界毕竟不同,我建议,我们先造一百台,在试验场里跑一跑,收集真实的反馈数据。”
他的语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对抗,只剩下科学工作者最后的审慎。
出乎所有人意料,许崇山这次没有反驳。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张敬业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这个小规模测试的提议,在秦卫兵的支持下迅速通过。**生产线的轰鸣声立刻响彻了整个基地,所有人都被那近乎神迹的模拟结果所驱动,仅用了七十二个小时,**整合了新算法的一百台崭新工蚁原型机,便被送进了地底试验场。
测试结果让整个基地陷入了狂欢。
一百台工蚁原型机在试验场中运行得完美无瑕,效率惊人。
它们面对复杂的挖掘和搬运任务,展现出的那种自组织且自修复的协同能力,宛如一支训练有素的蚁群,优雅而高效。
“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年轻的工程师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张敬业院士亲自检查了所有数据,他走到许崇山面前,带着学者的真诚与激动,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激动得发抖:
“许教授,是我浅薄了,是我格局小了!这是足以改变世界的伟大技术!”
这无可辩驳的成功,让之前最谨慎的怀疑论者也成了最狂热的支持者。
整个项目组的士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在这样的氛围下,当秦卫兵抓住时机,提出将规模扩大至一千台,进行一场改变格局的实战演习的建议时,获得了全票通过。
这一次,没有人再提循序渐进,所有人都因胜利而变得急切,渴望着一场更大的、足以震撼世界的成果。
只有许崇山在众人狂热的目光中,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压下了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无法言明的隐忧。**胜利的狂热驱散了最后的审慎,在秦卫兵抓住时机、极具煽动性的推动下,一份更大胆、更激进的三步走测试计划被迅速敲定,**第一步,五百台规模的基础协同测试。
结果完美!
五百台工蚁原型机在地底试验场中如臂使指,挖掘、运输、建造,所有任务的完成效率都远超预期。
成功的喜悦再次冲刷了整个基地,之前的些许疑虑被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紧接着,是第二步:八百台规模,在模拟地震后复杂废墟环境下的极限压力测试。
起初,一切顺利。
但当任务复杂度提升到顶峰,模拟的通讯干扰达到最大时,不稳定的迹象出现了。
监控画面上,有几台工蚁的动作出现了毫秒级的凝滞,随即又恢复正常。
林雪的声呐分析组最先捕捉到了异常,集群内部的通讯噪音开始呈非线性增长,仿佛一群窃窃私语的人群中,开始出现零星而刺耳的尖叫。
张敬业院士立刻发现了问题,他指着数据流中几个一闪而过的峰值,神情凝重:
“许教授,系统出现了决策延迟,虽然被迅速修正,但这是不稳定的信号!”
然而。
许崇山只是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似乎对这完美的瑕疵毫不在意。
测试在磕磕绊绊中完成了,总体效率依旧惊人,但那些不稳定迹象如幽灵般盘旋在核心专家们的心头。
在狂热与忧虑交织的复杂气氛中,第三步,也是最终的测试,开始了。
一千台崭新的工蚁原型机,被送进了位于地底三百米深处的巨大试验场。
所有人都带着极度的激动,与一丝被强行压抑的不安,等待着见证历史性成果的时刻。
然后。
灾难,以一种预料之中却又无法阻止的方式,发生了。
一千台原型机在执行协同挖掘任务时,仅仅启动了三分钟。
没有任何新的预警。因为此前的预警,已经被集体性的狂热所忽视。
模拟世界里完美的数字信号,在物理世界中被各种电磁干扰、传感器微小误差、机械部件毫秒级的延迟所污染。
这些在一百台规模下可以被轻松消化、在八百台极限测试中已然暴露出风险的噪音,在千台规模的集群中,终于形成了恐怖的、无可逆转的连锁放大效应!
一个单元的决策犹豫,瞬间通过网络被放大为千百个单元的同步矛盾。
高高举起的机械臂凝固在半空,指示灯由代表正常的蓝色,疯狂闪烁,最后化为一片刺眼的猩红。
它们陷入了大规模的涌现性崩溃!
这一千台原型机瞬间静止,如同金属雕塑般在空旷的试验场里诡异地矗立着。
那在八百台测试时出现的、毫秒级的凝滞,此刻被放大成了永恒的死寂。
技术总负责人老钟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试图用尽所有远程唤醒与重启协议,但屏幕上发出的指令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他那张一向沉稳的脸庞,第一次浮现出骇然。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顺着通风管道,开始在试验场内弥漫。
“报告!超过七百台原型机核心处理器温度过载,烧穿了主板!”一个工程师的喊声带着哭腔。
这批价值数亿的原型机,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了一地冒着青烟的昂贵废铁。
在数据监控区,林雪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着自己屏幕上瀑布般刷下的红色致命警告,那些数据流在她眼中瞬间构成了一幅恐怖的、名为“连锁崩溃”的画卷。这位一向冷静的组长,脸色第一次变得苍白如纸。
周围一片死寂,随即被惊恐的低语和愤怒的质问所取代。
但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有一个人却异常平静。
在所有原型机信号中断的瞬间,许崇山没有看那片猩红的监控墙,而是猛地转身,冲向了后台的数据服务器。
许崇山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眼中没有丝毫沮J丧,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的光芒。
“锁死数据库!把崩溃前最后三秒的所有底层通讯日志和传感器快照全部给我导出来!快!”他对着一个吓傻了的后台工程师低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在他眼里,这场价值数亿的灾难和这片昂贵的废铁,根本不是失败。
而是他梦寐以求,用钱都买不到,最真实的涌现性崩溃的完整实验数据。
当那些老专家们因巨大的失败而痛苦绝望时,许崇山正戴着老花镜,趴在堆满海量打印数据的桌子上,用红笔疯狂地圈点计算,同时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一个找到了终极答案的狂热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