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村民们朴素的善意里,混杂着一个不起眼的布袋,里面装着几本发霉的旧书和一本相册。
李娟在清理袋底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方块。
她拿出来一看,是个廉价的塑料U盘,外壳已经泛黄,上面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证据。
她心里一紧,将U盘插入了陈景明留下来的那台旧笔记本电脑。
文件夹打开的瞬间,一股寒气顺着她的脊椎爬了上来。
里面不是什么合同纠纷,也不是工伤记录。
而是一个男人的“遗书”,一个刚在上海跳楼的程序员。
遗书旁,是一段他妻子泣不成声的语音委托,请求李娟帮她搞清楚,丈夫在那个叫做“心居所”的网站上,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娟点开了那个网站的后台截图。
页面设计得温馨而雅致,主打口号是“为您定制一个完美的家”。
而所谓的“家”,就是出租的“虚拟妻子”。
客户可以按小时、按天、甚至包月,租赁一个永远温柔、永远顺从、永远不会抱怨的“妻子”角色,由真人女性演员在线扮演。
更令人窒息的是一份份被命名为“顺从度日志”的文档。
平台要求每个扮演“妻子”的演员,每日提交日志,详细记录自己如何“完美”地处理了客户的负面情绪,如何用微笑和温言细语化解了矛盾。
其中一行字像毒刺般扎进了李娟的眼睛:“今日哭泣:两次,共计7分钟。原因:客户指令。已按规定报备,并扣除绩效分2点。”
那一刻,李娟仿佛又看到了陈景明描述的那个世界。
两个词条,带着数据化的冰冷和商业化的血腥,在她眼前炸开:
【商品化悲痛】
【灵魂分期付款】
这不是心理咨询,这是人格的屠宰场。
她颤抖着手,将所有资料打包,用加密邮件发给了陈景明,只附了一句话:“景明,看看这个。他们开始卖灵魂了。”
凌晨三点的上海,陈景明被邮件提示音惊醒。
他点开文件,只看了十分钟,睡意便被彻骨的寒意驱散。
他立刻开始追踪“心居所”的数据流向,一行行代码在他眼中飞速掠过。
不到半小时,结果出来了——服务器的物理Ip地址,赫然指向郑雅文旗下那个神秘的“心灵地产”项目的数据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编写了一个简单的模拟脚本,尝试登录“心居所”的访客界面。
一个测试账号输进去,回车。
耳机里,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响起:
“欢迎来到心居所。请选择您今日想租借的情绪——选项一:温柔。选项二:顺从。选项三:无怨无悔。”
陈景明猛地摘下耳机。
他瞬间明白了,这远不止是一个病态的付费服务。
这是对底层情感模式的大规模采样和规训!
他们在收集数据,分析哪种“安抚”最有效,哪种“顺从”能最低成本地维持一个家庭的表面稳定。
他们在训练AI,更是在训练活生生的人,让他们习惯于压抑、表演、直至麻木。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陆家嘴沉默的霓虹。
然后,他转身,拿起了书桌上那台属于妹妹的、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
他将“心居所”里那些女演员被剪辑的、充满压抑叹息和强颜欢笑的音频片段,混剪成一段三分钟的采样,上传到了他之前建立的那个匿名论坛——“老墙说话”。
他没有加任何按语,只用了一句从《心跳清单》里摘录的话做标题:“听听这些‘妻子’,是怎么被一步步训练到闭嘴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王强正蹲在深圳的一个桥洞下,给一个蜷缩在纸箱堆里的女人递上一个热包子。
这是他通过装修工友的老乡群,几经周折才找到的苏姐。
工友说,她以前在网上“演戏”赚钱,后来好像疯了。
“苏姐,”王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听说过一个叫‘心居所’的地方吗?”
女人翻找纸箱的动作猛然停住。
她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疯癫,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死死盯着王强,忽然从贴身的、最里层的破烂衣服里,掏出一个被油纸包得紧紧的东西。
她展开油纸,里面是十七张被撕碎又被小心翼翼拼起来的租赁合同。
“每签一次,他们给我五十块。演得好,再加二十。”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演什么?演一条听话的狗。客户让我笑,我就不能哭。客户让我别说话,我就得把嘴缝上。”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立交桥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喃喃道:“最后一次,那个客户让我整晚对着摄像头微笑,哄他那个不存在的孩子睡觉。他说他想体验一下‘完美母爱’……可那天晚上,我自己的儿子,就躺在IcU里,医生刚下了病危通知。”
王强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没再多问,只是打开手机录音,让苏姐用她自己的话,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这段录音,被他命名为《我不是演员,我是被卖掉的妈妈》,作为《心跳清单》的特别篇,定时在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上午,程序员遗孀诉“心居所”平台诱导精神控制一案,在区法院开庭。
李娟作为委托代理人,站在了原告席上。
对方派来的律师油头粉面,一脸轻蔑:“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运营的只是一个创新的在线角色扮演社区。所有‘演员’都是自愿接单,合同写得清清楚楚。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家庭妇女,为了赚点外快,自愿提供情绪价值,这跟我们平台有什么关系?谈何侵权?”
陪审席上,几个人露出了然的神情,甚至有人低声交谈,似乎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交易。
法官面无表情,正要敲下法槌,宣布因证据不足而驳回诉求。
“法官,我还有最后一份证据。”李娟高声说道。
她当庭播放了一段音频,正是苏姐那段故事里最刺心的一句。
那是一个女人在镜头外,用近乎哀求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问着画外一个听不清的男声:“导演……我能……我能先哭五分钟吗?就五分钟……我娘……刚走了。”
全场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陈景明在千里之外,敲下了回车键。
他将那段音频的信号,与法院所在区域的公共wiFi信号进行了瞬时同步。
下一秒,整个法庭里所有连接了wiFi的手机,都收到了一条来自《心跳清单》的匿名推送。
法庭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陈景明的“标签系统”视野里,刹那间,每一个陪审员、书记员,甚至那位法官的头顶,都浮现出了一行行属于他们自己的、隐藏在心底的标签:
【我也装过没事】
【上周刚骗我妈说钱够花】
【老婆去年流产,我没请假陪她】
【躲在厕所哭过,没敢让孩子听见】
一个中年男人悄悄低下头,用指节用力抹了下眼睛。
他旁边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双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法官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终敲响法槌:“鉴于出现新的证据,本案……延期审理。”
庭审结束的当晚,锅炉房里,篝火烧得正旺。
王强、李娟、陈景明,还有一直沉默的小林,围坐在一起。
胜利的喜悦很短暂,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捅破了脓包,远未到清创疗毒的时候。
“他们把我们的软弱、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眼泪,明码标价,放在货架上出售。”李娟的声音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异常坚定,“那我们就反过来,办一场拍卖会。”
“拍卖会?”王强不解。
“对,”李娟的眼睛亮得惊人,“一场‘非卖品’拍卖会。我们就拍那些他们永远买不到、也永远标不了价的东西。”
一直用手指感受着墙壁震动的小林,忽然摸索着身边那块刻着盲文的亚克力板,轻声提议:“应该让每个人……亲手写下自己的‘不卖理由’。”
陈景明望着墙角那盏由废旧零件组装起来、正一闪一闪的电路灯,像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
他轻声道:“这一次,我们不是在求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李娟和王强写满决心的脸。
“我们是在宣战。”
窗外,晚风卷起一张不知谁家孩子画的涂鸦,纸张在空中翻滚。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画着一个不成形的小人,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哥哥,回家吃饭了。”
李娟站起身,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着那张随风飘去的涂鸦,又回头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不曾倒下的同伴。
她知道,那场“非卖品拍卖会”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展品,不在锅炉房里,也不在城市的哪个角落。
她的目光穿过锅炉房的破窗,落在通往村里家家户户的那条泥土路上。
她知道,自己该先去找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