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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边的炮口已经在那冷冰冰的夜色里沉默地等待着。

而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黄海海面上,另一场更无声、也更致命的杀局正在漫天大雾里悄悄拉开。

雾太大了。

那不仅仅是海上的水汽,更像是老天爷故意给这场偷袭扯的一块遮羞布。白茫茫的一片,站在船头,只能勉强看见前面那艘船若隐若现的桅杆尖儿。

海风腥咸,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

陈祖义站在旗舰“定海号”的甲板上。他身上那件平时那个穿得跟暴发户似的锦袍早换了,现在是一身紧窄的深灰色水靠,外面套着半旧的皮甲。

这才是他最舒服的打扮。

海盗头子嘛,穿龙袍也不像太子,还是这身下海杀人越货的行头最自在。

“大当家……哦不,提督大人。”

副官老鬼凑过来,递上一壶温好的烧酒,“这雾也太邪性了。咱们这可是两百条船的大队,这么走,不会走散了吧?”

老鬼以前是陈祖义手下的舵把子,现在也穿上了辽东军的水师官服,只是那顶帽子怎么戴怎么歪。

“散个屁。”

陈祖义接过酒壶,也不用杯子,对着壶嘴就吸溜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驱散了点寒意。

他伸手拍了拍老鬼的脑袋,指着船舷外头,“看见那根绳子没?”

老鬼探头一看。

在浑浊翻涌的海水里,隐约能看见一根手腕粗细的缆绳,绷得直直的,从这艘船的船尾,连到后面那艘船的船头。

这样的缆绳,在整个庞大的舰队里,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把这二百艘战船死死地拴在了一起。

“这也就是蓝大帅这种神仙能想出来的招儿。”

陈祖义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眼里全是佩服,“这就叫连环船。任凭他风浪再大,雾再浓,只要头船不偏,后面的就算是瞎子也能跟着走到底。”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被特意染成了深灰色的船帆,还有船舷两边严严实实蒙着的黑布。

在浓雾里简直接近隐形。

“这哪是打仗啊,这他娘的就是去做贼。”

陈祖义咧嘴一笑,那是种看见肥羊时才有的狞笑,“不过老子喜欢。做贼,那是咱们的老本行。”

就在这时,前方的了望哨突然传来了一声压得极低的呼哨。

“嘘—吁—”

那是海盗之间通用的切口:前面有鱼。

陈祖义眼神一凛,把酒壶随手一扔,几步跨到船头。

雾气里,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点。

那是几艘朝鲜样式的渔船,看样子是被派出来在近海巡逻的哨船。这帮高丽棒子也不是全没脑子,还知道派几只眼睛在门口晃悠。

“提督,怎么办?要不要绕过去?”老鬼低声问,“要是动了火炮,怕是会惊了里面的大鱼。”

“绕?”

陈祖义冷哼一声,“咱们这两百条大船,怎么绕?再说了,绕过去让他们回去报信吗?”

他把手里的令旗慢慢举起来,没有鲜艳的红色,而是一面漆黑如墨的死字旗。

“传令下去。前锋五艘冲角舰,给老子全速撞上去!”

“记住,不许那帮崽子开炮!谁要是敢弄出一声响动,老子把他扔海里喂鲨鱼!”

“弓弩手准备!看见落水的,一个不留,全部点名!”

老鬼一点头,转身就去打旗语。

前面的雾气里,那几艘朝鲜渔船上的水兵显然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海面上静悄悄的,除了浪声啥也没有。

一个裹着破旧棉衣的朝鲜哨兵正蹲在船尾打瞌睡,突然觉得脚下的船身开始剧烈晃动。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往后面一看。

然后,他就看见了让他这辈子,也是最后一眼——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座山。

一座黑压压的、正在高速移动的山,破开了浓雾,带着死亡的呼啸声,直接压到了他的头顶上。

那艘辽东军的冲角舰,船头包着厚厚的铁皮,尖锐得像一把巨大的犁铧。

“那是什……”

朝鲜哨兵的尖叫才到喉咙口。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是木板断裂、龙骨粉碎的声音。

那艘可怜的小渔船,在数千料大舰的冲击下,就像个被鸡蛋碰碎的薄皮核桃,瞬间解体。

船板横飞,木屑四溅。

船上的七八个朝鲜兵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撞飞到了半空,然后重重地砸进冰冷的海水里。

“救命!救……”

一个落水的朝鲜兵刚冒出头,张大嘴想喊。

“嗖!”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悬念,精准地扎穿了他的喉咙。鲜血喷出来,在灰色的海面上染开一朵暗红的花。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嗖嗖嗖!”

辽东军船头的神射手们,就像是在鱼塘里射鱼一样轻松。

他们用的都是强弩,力道大,准头足。那些在水里扑腾的朝鲜兵,一个个就跟在大冬天洗冷水澡的鸭子似的,被挨个点名。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从撞击到结束,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没有炮声,没有喊杀声。

只有木头的碎裂声,和几声短暂到几乎听不见的惨叫。

陈祖义站在旗舰上,冷眼看着那几个在漩涡里消失的尸体,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清理干净了?”

“干净了。连块大点的板子都没剩。”老鬼汇报,“这帮高丽人连个狼烟都没来得及点。”

“好。继续前进。”

陈祖义挥了挥手,“告诉那个向导,要是带错了路,下一个喂鱼的就是他。”

舰队继续向着迷雾深处挺进。

天色开始有些发亮了。

黎明前的那一段时间,是最黑,也是最要命的时候。

大同江口。

这里是朝鲜北方最重要的水路门户,往里面走就是平壤,往外面就是黄海。李成桂为了防大明,在这里布置了重兵。

港口里,密密麻麻地停泊着上百艘战船。

这就是朝鲜人引以为傲的板屋船。

这种船船身宽大,上面有一个像房子一样的木结构,周围有板壁保护,士兵可以躲在里面射箭。在朝鲜近海这种风浪小的地方,确实算得上是海上堡垒。

但此刻。

这些“堡垒”就像是一群毫无防备的肥猪,正挤在圈里呼呼大睡。

虽然也有岗哨,但在这种能见度不足十丈的大雾天里,哨兵也就只能看看自己脚底下的路。

“呼噜……呼噜……”

一名朝鲜水师的把总,正躺在旗舰的船舱里,抱着酒坛子做着美梦。昨晚上义州那边没动静,他们这些后方的人也就放松了警惕,喝了个烂醉。

突然,一阵海风吹来。

带着一股陌生的、不属于大海的味道。

那是硫磺味。

还有猛火油那种刺鼻的腥气。

把总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谁把油灯打翻了……臭死……”

他还没醒。

但海面上的陈祖义已经醒得不能再醒了。

舰队已经摸进了港口的外围。

透过渐渐稀薄的晨雾,陈祖义已经能看清那些板屋船高大的轮廓。它们就像是一堆堆静止的柴火,整齐地排列着,等待着那根擦着的火柴。

太近了。

这种距离,也就是一百多步。

对于在这个时代还是以跳帮战和火船战为主的水战来说,这还没到接战的距离。

但对于装备了蓝玉那些黑科技火炮的辽东水师来说,这简直就是把枪口顶在了脑门上。

“看见了吗?”

陈祖义指着那片密集的船桅,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这就是咱们的功名。”

“这帮傻狍子,连个防护网都没拉。”

“都别愣着了。把炮衣都给我掀了!”

随着他的命令,两百艘战船的一侧船舷,那些蒙着的黑布被同时扯下。

露出了那狰狞的、早就填装好了弹药的炮口。

这里的炮,和耿璇那边的野战炮不一样。

这些是舰炮。

为了适应海战,蓝玉特意让人把炮管加长了,虽然牺牲了点灵活性,但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而且这一回,炮膛里塞的不是实心的大铁坨子。

而是一种更加恶毒的东西——链弹。

那是两个铁球中间连着一根铁链,飞出去的时候会像那个风车一样旋转。要是打在桅杆或者船帆上,或者是密集的人群里……那画面,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还有一部分炮,装的是特制的燃烧弹。陶罐里装着猛火油和白磷的混合物,一炸就是一片火海,水泼不灭。

“所有炮位,自由瞄准!”

陈祖义拔出腰刀,那把刀在晨曦中闪着寒光。

“这哪里是打仗啊。”

老鬼在旁边咽了口唾沫,“这分明就是去烧人家的房子。”

陈祖义没理他,只是把手里的刀,猛地向下一挥。

“给老子……开火!!!”

“轰!!!”

第一声炮响,如同一道炸雷,狠狠地劈开了大同江口沉闷的黎明。

紧接着。

“轰轰轰轰轰!!!”

数百门火炮同时怒吼。

那一刻,整个江面仿佛都被这一声巨响给抬了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瞬间撕裂了浓雾,把那些原本还在沉睡的朝鲜板屋船,映照得如同鬼域。

无数带着死亡啸叫的炮弹,如同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地砸了过去。

那个还在做梦的朝鲜把总,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被一枚从天而降的燃烧弹直接砸穿了船板。

猛火油瞬间爆燃。

他在烈火中发出的那一声惨叫,甚至还没传出船舱,就被更大的爆炸声给淹没了。

大同江口。

这片从高句丽时代就一直平静的水域。

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油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