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
这条将中原与朝鲜半岛隔开的大江,平日里江水滔滔,奔流不息。但现在是三月天,辽东的寒气还未散,江面虽然已经大部分解冻,冰碴子却还顺着水流往下飘。
江北岸。
辽东军的先锋大营,就扎在离江边五里地远的一处背风坡后。
帐篷稀稀拉拉,甚至连个像样的了望塔都没搭起来。营地里也没见着多少兵卒在操练,反倒是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士兵围坐在一起晒太阳,要么就是在擦拭兵器,显得那叫一个懒散。
这是耿璇的先锋营。
这位平日里治军严谨的辽东悍将,今儿个也转了性子。他蹲在一个土坡后面,嘴里叼着根草棍,手里正拿着蓝玉给他的那个单筒望远镜,朝着江对岸瞅。
“将军,这帮高丽棒子,也太他娘的嚣张了!”
在他旁边,一个千户气得直捶地,“您瞅瞅!那都在干嘛呢?脱裤子呢还!”
望远镜的圆筒里。
鸭绿江南岸,义州城外的江滩上。
一群穿着杂色军服的朝鲜士兵,正排成一排,撅着屁股冲着北岸。有的还在那儿大声吆喝,声音隔着江面都能传过来。
“汉狗!来啊!过来喝爷爷的尿啊!”
“什么天朝上国!我看就是一群缩头乌龟!”
“蓝玉是个没卵子的阉人!”
那污言秽语,哪怕是这群平日里没少骂娘的辽东大头兵听了,都觉得耳朵发烧。
更可气的是,他们不止骂,还动手。
几个弓箭手站在江边,把箭头上绑着那种擦屁股的布条,甚至是写着脏话的纸片,软绵绵地往江里射。虽然根本射不到对岸,但那羞辱的意思,那是再明显不过了。
“太猖狂了!”
那个千户脸都憋红了,“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开打?就这一里地的水面,给我一条船,我带几十个兄弟摸过去,把那几个骂得最欢的脑袋给拧下来当球踢!”
“急什么?”
耿璇放下望远镜,吐掉嘴里的草棍,脸上的表情没一点变化。
“大帅说了,咱们是来打猎的。”
“猎人打猎,得讲究个耐心。你看过哪个猎人,是看到兔子一叫唤,就急吼吼地扑上去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传令下去。让他们骂。骂得越难听越好。咱们这边的兄弟,该吃吃,该睡睡。谁要是敢违抗军令擅自还击,哪怕是射一箭过去,老子也按军法处置,把你挂旗杆上吹风!”
“啊?这……这太窝囊了吧?”千户一脸的不甘心。
“窝囊?”
耿璇冷笑一声,“现在觉得窝囊,是为了待会儿杀个痛快。你去看看那帮高丽人,现在骂得欢,那是为了壮胆。等真要是打起来,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对了,晚上让工兵营那帮人动静小点。要是惊动了对面的兔子,大帅怪罪下来,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千户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军令如山,也只能悻悻地去了。
江对岸。
义州城头。
一个穿着一身亮银甲胄,头戴红缨盔的年轻将领,正站在城楼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他是李芳远。
虽然名义上只是个王子,但手握实权,这次更是被李成桂委以重任,统领这义州一线的五万大军,号称是朝鲜抵御大明的第一道防线。
“世子殿下!看样子,那蓝玉是被咱们的气势给镇住了!”
旁边的一个副将,点头哈腰地拍着马屁,“您看那北岸,连个像样的防御工事都没有。我看啊,他们也就是虚张声势。那些什么十万大军,估计也是吹出来的。真要是有那么多兵,早就渡江了打过来了!”
李芳远拿起这边的千里眼,看了看对岸。
确实。
太安静了。
安静得就像是一群来郊游的。
“哼,大明人就是这样。”
李芳远露出一丝轻蔑,“讲究什么先礼后兵。估计这蓝玉还在等南京那边的旨意,或者是在写什么讨伐檄文呢。那一套咱们太熟了。”
“而且…”
他指了指江面,“这鸭绿江水流湍急,现在还没完全解冻。他们又没船,想过来?做梦呢!”
“殿下英明!”
副将连连点头,“咱们这五万大军,那是依托义州坚城,背靠汉江天险。就算是蓝玉真想打,也得先把牙崩了!”
“传令下去!继续骂!让那些会汉话的,轮班上去骂!给我把蓝玉那点威风,全给骂没了!”
“是!”
这嘲讽和谩骂,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夜幕降临。
江边燃起了篝火。朝鲜人似乎是把这当成了战场上的狂欢,甚至还有人在江边跳起了舞。
而在北岸。
一片死寂。
营地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大半,似乎士兵们都已经睡下了。
但在江边的一处隐秘的回水湾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这里芦苇丛生,刚好挡住了对岸的视线。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数百个穿着黑色水靠,动作麻利的工兵,正像蚂蚁一样忙碌着。
他们没有说话,全靠手势交流。
一个个巨大的木筏组件,被悄无声息地推入水中。这些木筏都是特制的,每一个都有几丈长,用坚固的铆钉和绳索连接。
在水下,几个精通水性的工兵,正憋着气,把一根根粗壮的铁链,固定在江底预先打好的木桩上。
这是浮桥的基座。
蓝玉的军工司弄出来的模块化浮桥。平日里拆开了就是堆木头,要用的时候,往水里一拼,哪怕是在这湍急的江面上,也能迅速架起一条能让战马奔跑的大道。
而在岸边的树林里。
一群壮汉正光着膀子,喊着无声的号子,推着一辆辆沉重的大车。
车轮上裹着厚厚的棉布,压在松软的土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到了预定位置。
他们熟练地掀开大车上的防雨布。
月光下,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
这不是那些笨重的红衣大炮。
而是蓝玉专门为这次攻坚战准备的黑龙三式野战炮。
这种炮用了更好的钢材,炮管更薄,重量轻了一半,但加上了轮子和炮架,几匹马就能拉着走。虽然威力比不上城防炮,但用来轰炸对岸那些只能挡挡弓箭的木栅栏,那是绰绰有余。
“小心点!别磕着!”
炮兵营的一个把总压低声音吼道,“这玩意儿可是大帅的心肝宝贝!磕坏了一块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把大炮推到事先挖好的炮位里。
炮口调整角度,黑洞洞地对准了对岸那些还在狂欢的火堆。
甚至连对方营帐的位置,都在白天早就测量好了诸元。
“都弄好了吗?”
耿璇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炮兵阵地后方。
“回将军!三十门野战炮,全部到位!随时可以开火!”把总兴奋地汇报道。
“嗯。”
耿璇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江面。
江面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了。
这正是大帅说的好天气。
“让兄弟们都歇着吧。”
耿璇冷冷地说,“今晚不打。让他们再乐呵一晚上。”
“这叫……最后的晚餐。”
“明天早上,等那天上海那边的信号弹一亮,你们就给老子狠狠地轰!把这两天受的气,都给老子轰回去!”
“是!将军!”
把总使劲敬了个礼,眼眼珠子里都是杀气。
这两天听着对面的骂声,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了。现在看到这些大家伙就位,他已经在脑子里想象那帮高丽棒子被炸上天的画面了。
夜更深了。
江风呼啸。
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奏响一曲送葬的哀乐。
朝鲜军的大营里,鼾声如雷。
李芳远睡得很香。他在梦里,甚至梦见大明皇帝因为他不战而屈人之兵,封他做了朝鲜王,赐给他无数的金银美女。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一江之隔的漆黑夜色中。
那个因为他的挑衅而露出了獠牙的庞然大物,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
三十门大炮。
无数蓄势待发的强弩。
还有那些在黑暗中磨刀霍霍的辽东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