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刚补充来的新兵,正脸色惨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在老兵低声的指点下,默默地将阵亡同袍的遗体从垛口边拖开,在墩台中央相对干净的空地上一一摆放整齐。
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些刚刚还并肩作战的亡魂。
尸体很快摆了一排,有些残缺不全,场面令人不忍卒睹。
狗剩,那个之前救过王栓柱的年轻刀盾手,此刻正用一块破布,一遍遍地擦拭着他那面布满刀痕、甚至嵌着半截箭簇的盾牌,动作机械而专注。
他的腰刀已经卷刃,弃在了一边。
“栓柱哥……咱们……守住了?” 狗剩抬起头,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确定。
王栓柱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了看四周地狱般的景象,又望了望墩台下运河里漂浮的密密麻麻的尸体和染红的水面,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守住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肋下的一处暗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旁边一个断了胳膊,只用布带吊着的老兵伸手扶了他一把。
“千总大人派人传话了,” 那老兵低声道,“让咱们撤下去休整,换防的人马上就到。”
没人欢呼,甚至没人回应。撤下去休整,意味着他们活过了这一仗。
但看着身边空出来的那么多位置,看着那些再也无法一起吹牛、一起挨饿、一起骂娘的熟悉面孔,幸存的喜悦被巨大的空虚和悲伤冲得七零八落。
很快,一队约五十人的生力军,在一个面色凝重的哨官带领下,沉默地沿着土堤走上了墩台。
他们看着墩台上的惨状,闻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眼神中都透露出惊悸与肃然。
那哨官走到王栓柱面前,看了看他染血的额头和疲惫不堪的神色,抱了抱拳,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栓柱理解地点点头,用断枪支撑着身体,对身边还能动的弟兄们嘶哑地喊道:“还能喘气的……跟老子……下去喝口热汤!”
十八个血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下他们用生命守卫的墩台,将这片浸满鲜血的阵地,交给了下一批守护者。
身后的墩台上,新的守军已经开始默默地修复工事,清理战斗痕迹,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下一次风暴。
死亡与接替,在这短暂的平静中,无声地进行着。
傍晚,清军御营,皇太极金帐
金帐内的气氛,比帐外渐起的晚风还要冰冷几分。
皇太极背对着帐门,负手而立,望着悬挂的地图上那片被重点标注的运河区域,久久不语。
诸王贝勒、固山额真们分列两侧,大多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帝的背影。帐内弥漫着一股失败后的压抑和难以言说的沮丧。
两次强攻,投入数万精锐,伤亡惨重,却连对方主营的边都没摸到,这对战无不胜的八旗军而言,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打击。
“说说吧,” 皇太极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我八旗勇士的鲜血,为何就淌不过那条小小的运河?”
武英郡王阿济格梗着脖子,脸上满是不甘:“皇上!非是儿郎们不勇!实在是南蛮子火器太利,营垒太坚!
尤其是那种无需火绳的快铳,闻所未闻!还有他们的炮,打得又快又准……”
“够了!” 皇太极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阿济格,后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火器利,营垒坚,这朕知道!
朕问的是,为何我军的战术,在陆铮面前,就如同儿戏?!为何他总能料敌机先?!”
他走到多尔衮面前:“睿亲王,你素来多谋,你告诉朕,接下来,该如何打?”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道:“皇上,陆铮此人,用兵如磐石,不动则已,动则如山崩。我军两次强攻,已挫锐气。
若再强行渡河,即便成功,也必是惨胜,得不偿失。臣以为……当暂缓进攻,另寻他策。”
“另寻他策?” 皇太极冷哼一声,“有何他策?绕路?分兵?还是指望北京城里那些吓破了胆的明国官员自己开门献城?”
范文程此时缓缓出列,低声道:“皇上,强攻既不可取,或可……以‘拖’待变。”
“如何拖?”
“陆铮虽强,然其悬军境外,仰赖后勤。我军虽暂受挫,然根基未损。
可派精骑,绕至其后方,更大幅度地截断、袭扰其粮道,使其不战自乱。
同时,可遣使与明廷接触……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也能在明国君臣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或可离间其与陆铮之关系。时间,或许对我军更有利。”
皇太极沉默着,踱步回到地图前。他知道,范文程说的是眼下最现实的选择。与陆铮硬拼,代价太大。
但“拖”,同样风险巨大,他的后勤压力也在与日俱增。
“传令,” 良久,皇太极终于做出决断,“各军严守营盘,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再出战。
多派游骑斥候,给朕盯死陆铮,也盯死我们的后方粮道!至于明廷那边……” 他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就依范先生所言,派人去……‘谈谈’。”
这道命令,意味着清军主动放弃了短期内在战场上击败陆铮的企图,战争进入了更加考验双方耐力、后勤和意志的相持阶段。
金帐内的众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与以往任何明军统帅都截然不同的强大对手。
于此同时,川陕军中军大帐
陆铮并没有因为白天的胜利而有丝毫松懈。他仔细听取了各部的伤亡汇报和物资消耗情况。
“督师,今日我军伤亡共计九百七十三人,阵亡四百余,多为前沿搏杀之精锐。
火药、铅弹消耗巨大,箭矢亦损耗颇多。所幸营垒主体无损。” 孙应元汇报时,语气沉重。
“伤员务必妥善救治。阵亡将士,登记造册,战后厚恤。” 陆铮沉声道,“皇太极今日受此重挫,锐气已失。
接下来,他要么退兵,要么……便会改用更阴险的手段。”
史可法接口道:“督师所言极是。虏酋很可能一方面加强对我们后勤线的骚扰,另一方面,或许会尝试与朝廷接触,行离间之计。”
陆铮点点头:“所以我们更不能掉以轻心。告诉韩千山,把他手下的‘净街虎’洒出去,不仅要防着鞑子的探子,也要留意京城方向的任何风吹草动。
粮道要加强护卫,必要时,可以让李信的骑兵轮流执行护粮任务。”
他走到帐外,望着对岸清军大营稀疏的灯火,以及头顶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有些朦胧的月亮。
“传令各营,轮流休整,保持警惕。告诉将士们,最艰难的战斗或许已经过去,但松懈,就是给敌人机会。
我们在这里多坚守一天,北京城就安全一天,陛下的心安一分,大局,就会向我们倾斜一分。”
夜风带着运河上的血腥气吹过,陆铮深吸一口气,目光依旧坚定。
他知道,与皇太极的这场博弈,从尸山血海的正面较量,转入了更加复杂、也更加考验内功的相持阶段。
而他,必须赢下这每一刻的无形交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