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崩塌的尘埃渐渐落定,白石村上空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充满希望的气息。属于李满仓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阳光似乎都变得格外灿烂。
傍晚,村尾小院飘起了阵阵诱人的饭菜香气,与往日清淡的伙食不同,今日这香气里带着油脂的丰腴和香料勾人的复合味道,引得路过院墙的村民都忍不住多吸几下鼻子,会心一笑——大家都猜得到,这是沈大家在犒劳她手下的得力干将们。
院内,一方旧木桌被抬到了院子中央的柿树下,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大盆炖得烂熟、油光红亮的红烧肉,一碟金黄焦香的煎鱼,几样时令青菜清炒得碧绿生青,还有一海碗撒着葱花的土鸡汤,旁边甚至罕见地放着一小坛开了封的、香气醇厚的米酒。
周瑾、陈砺、王婆子三人均已到齐。周瑾换下了平日那身沾着木屑墨迹的工服,穿了件半旧的青色长衫,显得清秀文气了许多;
陈砺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短打,但浆洗得干净,头发也梳理得整齐,坚毅的脸上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王婆子更是特意穿了件压箱底的、带暗红色福字纹的褐色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插了根银簪,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沈清徽最后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葱油饼。她依旧穿着朴素的棉布衣裙,腰间系着干净的围裙,脸上带着一丝劳作后的红晕,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和。
“都站着做什么?坐。”她将饼放在桌上,解下围裙,自然地招呼道。
王婆子第一个笑着坐下,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哎哟,大家,您今天可是亲自下厨了?这香味,勾得老婆子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周瑾有些拘谨地拱了拱手:“东家辛苦。”这才小心地坐下。
陈砺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为沈清徽拉开主位的椅子,动作沉稳利落。
沈清徽坐下,目光扫过桌上丰盛的菜肴和眼前这三张熟悉的面孔,唇边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她亲自拍开酒坛的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她拿起酒勺,就要给几人斟酒。
“东家,使不得!我来!”周瑾连忙起身要接。
“坐着。”沈清徽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手下动作未停,先给王婆子面前的粗瓷碗斟了大半碗,然后是周瑾,再是陈砺,最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些琥珀色的酒液。
“今日没有东家,也没有下属。”她端起酒碗,目光清澈,看向三人,“只有一同并肩作战、共渡难关的伙伴。这一碗,敬我们自己,敬我们打赢了这第一场硬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中。
王婆子第一个激动地端起碗,声音都有些发颤:“敬大家!敬咱们……咱们这个……”她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憋了半天,冒出句,“咱们这个‘伙儿’!要不是大家您运筹帷幄,老婆子我哪能有今天风光!”
周瑾也郑重端起碗,年轻的脸上满是钦佩:“东家……不,沈姑娘,周瑾敬您!此番谋划,环环相扣,借力打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学生……受益匪浅!”他这话发自肺腑,比起那些精妙的器械图纸,沈清徽在人心和局势上的操控,更让他感到震撼,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书本上学到过的、活生生的智慧。
陈砺没有说话,他只是端起碗,深深看了沈清徽一眼,那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忠诚与信服,然后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如同他挥出的刀。对他来说,无需多言,行动即是全部。
沈清徽看着他们,眼中笑意加深,也将碗中酒饮尽。米酒度数不高,带着微甜的余韵,滑入喉中,暖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好了,动筷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放下碗,拿起公筷,先给王婆子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又给周瑾夹了条煎鱼的鱼腹,最后给陈砺舀了一大勺炖肉里的精华。
这细微的举动,让三人心头都是一暖。王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周瑾连声道谢,陈砺则默默地将那块肉扒拉进嘴里,咀嚼得格外认真。
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
王婆子一边满足地啃着红烧肉,一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她这几天在外面的见闻。
“你们是没看见啊!李府那大门,现在是彻底没人去了,连只野狗都绕着走!原先巴结李家的那几个货郎,现在见了我,老远就点头哈腰,恨不得把我当祖宗供起来!”她说得眉飞色舞,油光满面的脸上洋溢着扬眉吐气的快活,“还有那些佃户,签了新契,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天不亮就下地了!都说要好好干,不能辜负了沈大家的恩德!”
周瑾比较务实,他更关心接下来的发展,咽下口中的饭菜,看向沈清徽:“沈姑娘,如今田地已经到手,水车的改进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是不是该着手规划具体的作物轮作和那‘红薯’的试种了?我看了些农书,觉得可以……”
沈清徽耐心听着,偶尔点头,或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周瑾思考得更全面。两人就着田地的规划讨论起来,气氛认真而专注。
陈砺话最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吃,但他的耳朵却支棱着,将每个人的话都听在耳中。当听到王婆子说起外面的人如何敬畏沈清徽时,他握着筷子的手会微微收紧,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光芒;当听到周瑾规划未来时,他会下意识地挺直腰背,仿佛在无声地表示,任何需要武力保障的地方,他义不容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渐渐从具体事务,转向了更多感性的回顾。
周瑾脸上带着酒意染上的微红,眼神却格外明亮,他再次感慨:“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如同做梦一般。当初李地主势大,咄咄逼人,我……我甚至想过,或许我们只能暂避锋芒。却没想到,沈姑娘您早已布下棋局,一步步引他入彀,最终釜底抽薪……这等谋略,学生心服口服。”他看向沈清徽的目光,已然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信服。
王婆子立刻接话,拍着大腿道:“可不是嘛!周小相公你是读书人,想得多。老婆子我当时就看出来了,咱们大家那是真人不露相!那李满仓就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看看,现在怎么样?咱们大家不动一刀一枪,就把他那点家底全掏过来了!这叫啥?这叫……叫……”她又卡壳了。
沈清徽微微一笑,接口道:“这叫顺势而为,借力打力。”
“对对对!就是这话!”王婆子眉开眼笑,“还是大家您有学问!”
一直沉默的陈砺,忽然闷声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实力。”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瑾和王婆子,最后落在沈清徽身上,“是因为东家,有让我们赢的实力。”
他的话简单直接,却道出了最核心的本质。没有沈清徽的资金、技术和谋略,没有周瑾的巧思,没有王婆子的信息网,没有他陈砺的武力震慑,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是这个团队凝聚在一起形成的“实力”,碾压了看似强大的旧势力。
沈清徽赞许地看了陈砺一眼,点了点头:“陈砺说得对。胜利,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我们四个人,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她举起酒碗,目光柔和而坚定地看向三人,“往后,路还长,挑战会更多。愿我们,始终同心。”
“同心!”王婆子第一个举起碗响应,声音响亮。
“同心!”周瑾也郑重举碗。
陈砺依旧用行动表示,端起碗,再次一饮而尽。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树梢,清辉洒满小院,与桌上昏黄的油灯光晕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四人围坐的身影。晚风吹拂,柿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偶尔响起的、放松的笑语。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历经风雨后,伙伴之间最质朴的信任与情谊在这一顿简单的庆功宴中静静流淌、升华。
这场漂亮的翻身仗,不仅夺得了土地和财富,更将这个小小的核心团队,淬炼得更加紧密,坚不可摧。他们不仅仅是主仆,是上下级,更是可以托付后背、共享荣辱的……战友。
沈清徽看着眼前这三张鲜活的面孔,心中一片宁定。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有他们在,她便无所畏惧。
这人间烟火,携手并肩,似乎比那冰冷孤寂的至高权位,更令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