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国家计委大院,陈默立刻感受到了与香港截然不同的氛围。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某种固有的节奏和重量,走廊里飘着茶水房茉莉花茶的香气,混合着陈旧文件柜的木头味和油印机的淡淡墨臭。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但平静水面下,暗流因他的归来而悄然涌动。
办公室里的报纸,《人民日报》头版还在总结香港回归的伟大意义,但《经济参考报》等专业报刊的财经版,已然被亚洲金融风暴的阴云笼罩。
同事们看陈默的眼神复杂了许多,有敬佩,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疏远和审视。
以前见面点头微笑的隔壁处室同志,现在可能会凑上来热情地握握手,说一句“小陈(现在几乎没人这么叫了),香港这一仗打得漂亮!”,但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陈默对此心知肚明,只能更加谨言慎行,每天准时上班,埋头处理积压的文件,仿佛那个在香港舌战群儒、登上报纸头版的“金融预言家”只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关于综合处副处长位置的传闻,像柳絮一样在计委大院里飘散。
原副处长赵国庆,自从上次在信息化项目中被张建国处长当众不点名批评后,就一直灰头土脸,据说上面有意将他平调到一个清闲部门,算是给多年“苦劳”一个交代。
空出来的这个副处实缺,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天下午,陈默被王明远处长叫到办公室。
王处长难得地点燃了一支烟(平时他很少抽),烟雾缭绕中,他开门见山:“陈默,香港的工作,上面很满意,郑司长那边也特意打来了电话,现在你们处里有个机会,我打算向老张推荐你。”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有所预感,但真听到时还是感到意外:“王处,这……我资历太浅,恐怕难以服众。”
“资历?”王明远吐了个烟圈,笑了笑,“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香港这次,你展现的能力和眼光,是论资排辈能论出来的吗?放心,破格提拔,也是有先例的,关键是,要能干实事,我看好你。”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晚上就传遍了综合处,甚至整个计委。
第二天一早,陈默明显感觉到处里的气氛不对了。
老科员老王和刘姐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热络和谨慎,以前还会跟他开开玩笑,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陈科长”(虽然他目前只是正科级主任科员),带着几分试探。
而最明显的变化,来自李卫东。
李卫东的办公桌在陈默斜对面。
经过上次的敞开心扉的真心的谈话后,两人关系本来好了很多,偶尔还会就技术问题交流几句,陈默本以为自己和他的关系会更加友好。
但此刻,李卫东就像一座骤然进入冰河期的火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陈默早上进门时习惯性地点头打招呼,李卫东却像没看见一样,死死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那台珍贵的电脑仿佛跟他有仇),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力道大得吓人。
中午在食堂吃饭,李卫东原本偶尔还会和陈默拼个桌,今天却远远地找了个角落,一个人闷头扒饭,背影僵硬。
有相熟的同事过去想跟他坐一起,也被他硬邦邦地一句“没地方”给顶了回去。
陈默心里明镜似的。
李卫东,清华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技术能力处里公认的顶尖,比自己还早来一年,如今却还是个副主任科员。
自己这个北大本科(虽然是三个学位)才工作没几年的“新人”,上次升为正科就算了,这次居然要一步跨到副处长位置上,这种落差,对于自尊心极强、性格又有些偏执的李卫东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刺激。
下午,处里需要处理一批紧急的经济数据,涉及计算机汇总分析。
张建国处长指示:“卫东,你技术好,牵头弄一下,陈默配合你,他宏观把握强。”
若是以前,李卫东虽然沉默,也会公事公办地分配任务。
但今天,他头也不抬,冷冷地说:“处长,数据模型我一个人做更快,陈科长是大忙人,还是别耽误他时间了。”
这话里的刺,连旁边的刘姐都听出来了,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张处长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陈默心中苦笑,知道这疙瘩算是结下了。
他试图缓和:“卫东,处长安排得有道理,数据解读方面我或许能提供些不同视角……”
“不必了。”李卫东打断他,语气冰冷,“我的模型,足够客观准确,不需要额外‘视角’干扰。” 说完,他抱起一摞资料,径直走向机房,把陈默晾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几天,李卫东完全把陈默当成了空气。
不仅不交流,甚至在一次处内小范围讨论会上,当陈默就某个数据趋势发表看法时,李卫东突然插话,语气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倨傲:“陈科长的想法很有‘创意’,不过,从数据结构和算法逻辑上看,可能存在理论漏洞,容易导致结果偏差,建议还是以严谨的数学模型为准。”
他列举了几个非常专业的术语和算法名称,试图在技术层面碾压陈默,证明对方的“宏观把握”不过是无根之木。
虽然陈默凭借后世见识勉强应对,但会场气氛已然十分尴尬。
陈默意识到,李卫东的嫉妒,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情绪,而是开始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带有技术优越感的对抗。
这把由偏执和自尊磨砺出的“技术刀锋”,远比直来直去的指责更难以应对。
王明远的破格提拔提议,在计委内部也引发了争议。
资历论、年龄论再次被摆上台面。
而李卫东这把悬在内部的“冷刀”,无疑给陈默的晋升之路,增添了巨大的变数。
下班时,陈默推着那辆二八自行车走出计委大院,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听到身后传来李卫东和另一个技术处同事的对话片段,声音不大,但清晰地飘进他耳朵里:
“……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运气好,踩对了点,加上上面有人赏识罢了……我们这种靠技术吃饭的,到底比不了……”
陈默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汇入北京傍晚的车流中。
耳边是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和小贩的叫卖声,广播里放着毛宁的《涛声依旧》,但他心里却一片清明。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外部金融风暴的浪潮暂时平息,但内部人事关系的暗流,却可能更加凶险。
如何化解李卫东这根“硬钉子”,如何应对来自各方的质疑,将是他接下来必须面对的难题。
这场没有硝烟的办公室战争,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香江畔的金融狙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