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的工程在靠山屯男女老少的齐心协力下,进展神速。两条主干道——一条通往海边码头,一条通向老黑山山口——已然初见雏形。平整夯实的路基上铺了厚厚的砂石,虽然还算不上多么高级,但比起从前那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的破路,已是天壤之别。屯里人走在上面,脚下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心里是对孟礼欢说不尽的感激。
天气入了二月,俗称“龙抬头”的节气还没到,几场悄然而至的春雪,又将靠山屯轻轻覆盖,延缓了冰雪消融的脚步,也仿佛为这个漫长而充实的冬天,画上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休止符。
这晚,又一场细密的雪沫子无声无息地飘落,将孟家老屋的屋顶、院墙和那憨态可掬的雪人,再次装扮得洁白无瑕。屋里,却是一派与外界的清冷截然相反的温暖景象。
炕烧得滚烫,屋角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王秀娥盘腿坐在炕头,就着灯光,手里飞针走线,正给即将出生的孙子(她固执地认为一定是孙子)缝制一件红底碎花的小棉袄。韩晶晶斜靠在叠好的被垛上,腹部高高隆起,手里拿着一本孟礼欢从北京带回来的《孕期保健》,看得认真,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丫蛋和海娃已经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孟礼欢没有坐在炕上,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炕沿下的火盆边。火盆里埋着几块烧得正旺的炭火,散发着持续的热量,上面还架着一个小铁网,网上烤着几片黄澄澄的粘豆包,散发出诱人的焦香。他手里拿着一根细铁钎,不时翻动一下,防止烤糊。
“这雪,下得还挺急。”王秀娥抬眼看了看窗外,“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下吧,下吧,”孟礼欢用铁钎扎起一个烤得外皮焦脆、内里软糯的粘豆包,吹了吹气,递给母亲,“瑞雪兆丰年嘛。地里的墒情好了,开春庄稼就长得旺。山上的雪厚点,开化了,溪水也足,林子里的牲口喝水不愁。”
他又扎起一个,小心地递给韩晶晶:“尝尝,烤出嘎巴了,香。”
韩晶晶接过来,小口咬着,满口香甜,心里更是甜丝丝的。
屋外寒风呼啸,雪花敲打着窗棂。屋内,炭火噼啪,茶香氤氲,家人围坐,闲话家常。这一刻的安宁与温暖,让孟礼欢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满足与放松。比起在北京上海觥筹交错的应酬,比起在深海之下与危险搏击的紧张,眼前这平淡琐碎的一幕,才是他真正心之所向。
“这一冬天,过得可真快。”王秀娥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小棉袄举在灯下端详着,感慨道,“感觉欢子你刚回来没几天,这眼瞅着又快开春了。”
韩晶晶也放下书,轻轻抚摸着肚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是啊,等开了春,路也修好了,孩子也快出生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孟礼欢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照着他平静而满足的脸庞:“这个冬天,是挺充实的。”他掰着手指头数着,“打了野猪,掏了蜂蜜,钓了细鳞鱼,带着大伙儿修了路,还教了礼刚、小军他们不少本事……”
他没有提那场惊心动魄的绑架危机,那些龌龊的人和事,不配玷污这温馨的冬夜。在他心里,那些都已是过眼云烟,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值得铭记和回味的,是山林赐予的丰饶,是大海馈赠的鲜美,是乡亲们淳朴的笑脸,是家人无条件的支持与陪伴。
“说起来,欢子,”王秀娥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好奇,“你现在北京上海的买卖做得那么大,又是酒楼又是皮货行的,咋还能在咱这穷窝窝待得住?还能跟着一帮老农民一起抢镐头修路?娘有时候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孟礼欢笑了笑,用铁钎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橘红色的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明灭闪烁。
“娘,外面再好,那是别人的地界。挣再多的钱,睡再软的床,心里要是没个根,飘着,也不踏实。”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母亲慈祥的脸,妻子温柔的眼,以及炕上孩子们熟睡的恬静面容,“咱这靠山屯,有您,有晶晶,有丫蛋海娃,还有这未出世的小家伙,有这片山,这片海,有看着我长大的乡亲们……这才是我的根。根扎得深,树才能长得高,才能经得起风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至于抢镐头修路……娘,您别忘了,您儿子本质上,就是个渔民,就是个猎户。这双手,本来就是拿渔网、握猎枪、抡镐头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还是。不会因为穿了几天西装,住了几天楼房,就忘了自己是从哪块土坷垃里钻出来的。”
这番话,说得朴实无华,却掷地有声。王秀娥听得眼圈微微发红,连连点头:“好,好!没忘本就好!咱老孟家的人,就不能忘了根本!”
韩晶晶看着丈夫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和真实的侧脸,心中充满了自豪与爱意。这个男人,他可以是叱咤商海的老板,可以是深潜探宝的英雄,但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她熟悉的、眷恋着这片土地和家人的孟礼欢。
“等孩子大点了,”孟礼欢憧憬着未来,“咱们就把合作社搞起来,把咱这的山货海产,打出名头去。让屯里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像咱家这火盆一样,红红火火,暖暖和和。”
“那敢情好!”王秀娥笑得合不拢嘴。
夜深了,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火盆里的炭火渐渐微弱下去,但屋里的暖意却丝毫不减。
孟礼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整个靠山屯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洁白之中。远处依稀还有几点灯火,那是尚未歇息的人家。
他深吸一口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带着雪后清冽的空气,只觉得心胸开阔,无比安然。
所有的波澜壮阔,所有的财富传奇,最终都归于这平凡的人间烟火。
山海之王的名号再响亮,终究要落在这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落在这一方温暖的小屋里,落在身边至亲之人的心坎上。
他转身,吹熄了煤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炭火的余烬散发着暗红色的微光,映照着一家大小安详的睡容。
孟礼欢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最圆满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