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辉元年，正月十六。
黎明前的琼华苑静得出奇，连往日清晨的鸟鸣都消失了。值夜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推开寝殿的门，准备伺候太上皇起身。
陛下，她轻声唤道，该喝药了...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宫女走近些，借着晨曦的微光，看见苏璃安详的睡容。她双手交叠在胸前，枕边放着云琼幼时用过的婴孩襁褓——那方已经泛黄的锦缎，绣着精致的莲花纹样。
陛下？宫女又唤了一声，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壮着胆子伸手探了探苏璃的鼻息，随即踉跄后退，打翻了手中的药碗。
太上皇...驾崩了！
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皇宫的宁静。
云枫正在早朝，闻讯手中的玉圭地落地。他什么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奔向琼华苑。
寝殿内，宫人跪了一地。苏璃平静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银白的发丝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皇祖母...云枫跪在榻前，握住她已经冰凉的手。
李德全红着眼眶呈上一个木匣：陛下，这是太上皇嘱咐要随葬的物品。
云枫打开木匣，四件物品整齐摆放：云昭的玉佩、云承睿的同心结、云琼的平安符、云琮的《孝经》批注。
就在他准备合上木匣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云昭那枚龙形玉佩突然发出温润的光芒，光芒越来越盛，渐渐化作点点星尘，在殿中飘散。
这...所有人都惊呆了。
星尘在空中汇聚，隐约形成一个男子的轮廓，对着苏璃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即消散不见。
云枫忽然明白了什么，泪水夺眶而出：太宗皇帝...是来接皇祖母回他们的世界了...
他注意到苏璃枕边的那方襁褓，轻轻拿起。襁褓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是苏璃最后的手书：
枫儿，不必悲伤。我去与你皇祖父、你姑母团聚了。这襁褓，是琼儿出生时用的第一块布。现在物归原主。
云枫将襁褓紧紧握在手中，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风华绝代的姑姑的气息。
按照苏璃的遗诏，丧仪一切从简。朝中虽有老臣反对，但云枫坚持遵照祖母的意愿。
下葬那日，天空飘着细雪。没有浩大的仪仗，只有简单的灵柩，陪葬着那四件特殊的物品——虽然玉佩已化星尘，云枫还是将盛放它的空锦盒放入棺中。
当棺木缓缓落入墓穴时，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云枫仿佛听见风中传来熟悉的笑声：好好守着这江山...
是皇祖母的声音。
***
葬礼结束后，云枫独自在琼华苑坐了很久。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苏璃生前的样子：案上摊开的书卷，窗边软榻上的狐裘，甚至她常把玩的那串佛珠还放在枕边。
李德全默默呈上一封信：这是太上皇留给陛下的。
云枫展开信笺，上面是苏璃娟秀的字迹：
枫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朕已经走了。不必悲伤，这是朕期盼已久的解脱。
这六十年来，朕每一天都在为这个帝国活着。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记得我常说的那个世界吗？那里的人相信，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或许此刻，朕正与他们，在某个地方重逢。
好好治理这个国家，但别忘了好好生活。这是朕最后的心愿。
信的末尾，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
云枫将信贴在胸口，泪水中带着笑意。
三日后，新帝下诏：为纪念太上皇，全国素食三日，不奏乐，不宴饮。但也不许过度哀悼，生活照常。
这正是苏璃想要的——她不要天下人为她悲痛，只愿他们好好生活。
***
永辉元年春，史馆内争论声不绝于耳。
臣以为当谥圣武皇帝，太上皇在位期间开疆拓土，武功赫赫...
不妥！当谥文德皇帝，太上皇推行新政，文治更胜武功...
明德皇帝，太上皇明察秋毫，德被四海...
云枫悄然立在史馆门外，听着史官们的争论，神色平静。
馆内，年轻史官赵铭突然起身：诸位前辈，下官以为，当谥圣昭皇帝
馆内顿时安静下来。资历最老的史官王衍皱眉：昭字何解？
太上皇继承太宗遗志，开创盛世，如日之昭昭，光明普照。赵铭不卑不亢。
就在争论再起时，云枫缓步走入史馆。
参见陛下！众史官慌忙跪拜。
云枫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方才的议论，朕都听到了。
他拿起案上的谥号草案，轻轻放下：朕以为，当谥——圣昭文武睿智仁德皇帝。
满堂哗然！八字谥号，自古未有！
王衍急忙劝谏：陛下！谥法从简，八字谥号于礼不合啊！
礼法人定。云枫语气平静，太上皇之功，岂是三五字可概？
他站起身，走到苏璃的画像前：
圣者，通天达地；者，光耀千秋；者，经天纬地；者，定国安邦；者，明察秋毫；者，洞悉先机；者，爱民如子；者，泽被苍生。
每说一字，他便向前一步，声音在史馆内回荡：
这八字，太上皇当之无愧。
云枫转身，对众史官道：即日起，重修史书。朕要后世知道，大周曾有这样一位女帝——她不仅是君王，更是祖母，是母亲，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数月后，《圣昭实录》修成。云枫在扉页亲笔题词：
凤舞九霄六十载，功过留与后人评。
这日黄昏，云枫独自来到太庙。苏璃的牌位与云昭并列，上面刻着那八字谥号。
皇祖母，他轻声道，您看见了吗？
微风拂过，殿内烛火摇曳，仿佛在回应。
走出太庙时，程怀远前来禀报：陛下，各州府已按照您的旨意，为太上皇立祠供奉。
百姓反应如何？
万民自发祭拜。
云枫望向远方，想起苏璃临终前的嘱咐：不必神化朕，朕只是个普通人。
他轻声道：传旨：各地祠庙不得奢华，保持简朴。供奉之物，以鲜花清泉即可。
是夜，云枫在梦中见到了苏璃。她不再是威仪的女帝，而是穿着素雅常服，在琼华苑的海棠树下烹茶。
枫儿，她微笑着招手，来尝尝这新茶。
皇祖母...云枫哽咽难言。
傻孩子，苏璃为他斟茶，朕现在很好。与你皇祖父、你姑母在一起，过着寻常日子。
她望向远处的宫阙：那身龙袍，太重了。现在的日子，才是朕想要的。
梦醒时分，云枫枕边已湿。他起身来到案前，提笔写下：
终周之世，不立女帝。非轻视女子，实因无人能及圣昭之万一。
这不是律法，却成了后世铁律——再没有第二位女子，能像苏璃那样，在男权鼎盛的时代，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六十载，开创一代盛世。
春风又绿太液池，海棠依旧年年盛开。游人在琼华苑外驻足，听着里面传来的传说：
据说圣昭皇帝晚年常在这里赏花，有时还会对着太液池说话...
是在跟永宁公主说话吧？听说公主最爱太液池的海棠...
宫墙内外，两个世界。
而那个曾经同时扮演着皇帝、妻子、母亲、祖母的传奇女子，终于可以在史书之外，做回简单的苏璃。
青史留名，不如心安。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