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晚把最后一颗辣椒籽收进布袋,袖袋里还揣着那张印鉴纸片。她没回卧房,径直拐向西角门后的库房区。天刚蒙蒙亮,值夜的小太监打着哈欠交接班,没人注意她提着食盒往账房方向走。
“姜格格这么早?”老账房从算盘堆里抬头,眼袋浮肿,“馉饳送错地儿了,这儿不吃甜的。”
她放下食盒掀开盖子:“苏公公说您昨夜核对炭火账目到三更,特意让我加了蜂蜜。”老账房手指顿在算珠上,瞥见食盒底层露出半截账册——正是昨日内务府柜子里那本。
“这馉饳……”老账房喉结动了动。
“熥过三遍,蜜渗进馅里了。”她抽出账册摊在桌上,“您边吃边教我认认这批枫林渡的香灰采买条目?”
算珠突然噼啪乱响。老账房抓起馉饳咬了一大口,糖浆顺着胡须往下滴:“格格管好小厨房便是,这些陈年旧账……”
“陈账才要细看。”她指尖点在某页朱批处,“上月报损耗三百斤,实际入库记录只有两百四十斤。”老账房呛得直拍桌子,她顺势拿起旁边茶盏递过去,“您慢点,蜂蜜润喉。”
茶盏底部沾着几点墨迹——和胤禛袖口的一模一样。
老账房灌下半盏茶,突然压低嗓子:“格格可知枫林渡的香灰要经几道手?”
“炭火采买走内务府,香灰调配归造办处,最后入库却记在织造局名下。”她翻开自己誊抄的副本,“三处账目对不上,比如这个‘松烟损耗’条目,织造局记的是二十两银子,内务府却支出了五十两。”
门外传来脚步声,苏培盛探头进来:“王爷问格格查完没有?”
老账房猛地站起来,袖子带翻了馉饳盒子。姜岁晚弯腰去捡,趁机把三张夹着密文的纸条塞进他袖袋:“劳烦您指点,我这就去回话。”
苏培盛引着她穿过回廊时突然开口:“老刘头袖子里掉出张江宁来的货单,写着‘云锦十匹,抵松烟二百斤’。”她脚步没停:“织造局用布料换火药原料?”
“王爷在书房等您。”苏培盛推开雕花门扇,“带着新朱笔。”
胤禛正在撕一张宣纸,碎屑落满青砖地。见她进来,抬脚把纸团踢到角落:“查出什么了?”
“内务府虚报炭火损耗,造办处多记香灰用量,织造局用布料平账。”她把账册放在案头,“三条线最终都指向江宁。”
朱笔突然戳进砚台,墨汁溅上她袖口。“继续查。”他抽出张空白折子推过来,“从今日起,王府所有采买支出由你签字。”
她盯着折子上“特准姜氏核验”的朱批:“王爷不怕我把账做平了卷款跑路?”
“你跑不出西直门。”胤禛蘸墨重写批文,“年氏昨夜派人偷你厨房的辣椒籽,被侍卫当成刺客捆在柴房。”
苏培盛憋着笑补充:“侧福晋说那些刻字的辣椒籽是巫蛊之物。”
“正好。”她撕下块宣纸画表格,“请王爷准我重做账簿格式,按品类、时间、经手人分栏登记。”胤禛的笔尖悬在纸面:“画这么多格子作甚?”
“现代叫Excel。”她夺过朱笔在表格顶行写下“项目”“金额”“备注”,“比如这条松烟支出,备注栏就能写‘实收二百斤,虚报八十斤,差额购云锦’。”
笔杆突然被攥住。胤禛的手指擦过她虎口:“谁教你这些?”
“外卖平台对账时学的。”她抽回笔继续写,“王爷若觉得不妥……”
“写完拿去印三百份。”他转身从博古架取下铜钥匙,“地窖最里层有批新到的徽墨,你亲自去点数。”
苏培盛瞪圆眼睛:“那库房连福晋都没进过!”
“让她点。”胤禛把钥匙拍在表格上,“点清楚之前,谁都不准动库里一粒炭。”
地窖铁门吱呀作响时,姜岁晚摸到袖袋里的酸梅核。苏培盛举着灯笼照路:“格格真信得过?昨儿您拼箭头那会儿,王爷在屋顶蹲了半个时辰。”
“他该补补眼睛。”她蹲下身拨开稻草堆,“箭头明明是随手摆的。”
稻草下露出半截木箱,箱角烙着江宁织造的火漆印。苏培盛倒吸冷气:“这不该在这儿!”
箱盖掀开的瞬间,霉味混着硫磺气息扑出来。姜岁晚捏起块黑乎乎的“香灰”搓了搓:“枫林渡的配方,掺了七成硝石。”苏培盛腿一软坐在地上:“这够炸平王府后院了!”
“所以得赶紧做账。”她掏出随身带的炭笔,在箱板上列算式,“按市价折算,这批火药值八千两,但账面上只记了三千两云锦支出。”
灯笼光晃动起来。苏培盛哆嗦着指向箱底:“格格看这个!”褪色的红绸布上绣着朵虞美人——和年氏常戴的发簪花样一模一样。
地窖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胤禛的声音穿透铁门:“点完没有?”
姜岁晚迅速盖好箱子,把算式纸揉成团塞进嘴里嚼烂。“点完了。”她推开铁门,“共二百箱,每箱贴着虞美人标记。”
胤禛的视线扫过她鼓起的腮帮:“吞了什么?”
“辣椒籽。”她咽下纸团,“辣得慌。”
他忽然伸手捏住她下巴,拇指擦过她嘴角残留的墨迹:“下次用朱砂写,显眼。”苏培盛识趣地退到台阶下,听见王爷低声说了句“江宁的账,你慢慢算”。
回廊转角处,年氏的宫女正鬼鬼祟祟往这边张望。姜岁晚故意提高嗓门:“侧福晋的虞美人发簪真好看,改日借来描个花样。”宫女转身就跑,绣鞋在青石板上踩出急促的哒哒声。
苏培盛凑过来:“格格故意的?”
“总得给年党留点活干。”她摸出颗酸梅核在掌心滚着玩,“让他们忙着藏火药,就没空盯我的小厨房了。”
厨房灶台上,新蒸的馉饳正冒着热气。姜岁晚舀了勺蜂蜜淋在表面,苏培盛突然按住她手腕:“王爷刚传话,让您别在辣椒籽上刻字了。”
“那刻什么?”她甩开他的手继续浇蜜。
“刻账目。”苏培盛压低声音,“江宁织造明早要送批新账册来,王爷说……”
“说要用我的表格重新核算?”她掀开蒸笼,白雾模糊了镜片,“告诉王爷,表格得收费。”
“收多少?”
“一顿蜜?肉。”她夹起馉饳咬开,糖汁混着肉馅淌到指尖,“记年氏账上。”
窗外又响起鸟鸣,这次是一长三短。苏培盛脸色骤变:“这是……”
“催命符。”姜岁晚舔掉指尖的糖,“让年党知道他们的火药变成我的账本了。”
她抓起辣椒籽在案板排开,刀尖悬在第一颗上方。苏培盛紧张地盯着:“真不刻字了?”
“刻。”她落下第一刀,划出清晰的横杠,“先刻个‘壹’,总得从头算起。”
门轴轻响,胤禛的身影投在油渍斑斑的案板上。他盯着那颗刻着“壹”的辣椒籽看了片刻,突然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旁边:“押这个,赌你三天内理清江宁的烂账。”
姜岁晚掂了掂玉佩:“赌注太小。”
“加上这个。”他摘下扳指推过来,“赢了让你管王府所有账目。”
她把玉佩和扳指摞在辣椒籽旁:“输了呢?”
“输了……”胤禛转身走向门口,“就把你那些辣椒籽全煮成汤,灌给年氏喝。”
苏培盛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姜岁晚捏起辣椒籽对着光看了看:“成交。不过得加一条——”
“说。”
“查账期间,我的小厨房食材采买不受限制。”她把辣椒籽收进荷包,“尤其是蜂蜜,得管够。”
胤禛的脚步停在门槛上:“准了。记年氏账上。”
鸟叫声又响起来,这次是连续五声短促的啼鸣。姜岁晚把荷包系紧,突然发现荷包角落绣着朵小小的虞美人——不知何时被人缝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