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渐毒，炙烤着朱红宫墙。
淑宁宫内却因放置了冰鉴，依旧维持着一片宜人的清凉。沈如晦正伏案批阅着各地递来的关于推行新田亩测量法的奏报，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扳倒丽妃的气焰并未让她有片刻松懈，反而如同捅了马蜂窝，空气中都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绷。
阿檀悄步进来，将一碟冰镇好的莲子羹放在案边，低声道：“娘娘，歇息片刻吧。刚得了消息，丽妃……昨日去了陈贵妃的昭阳宫。”
沈如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落下朱批，语气平淡：“哦？她倒是会找路子。”
陈贵妃，育有皇长子，家世显赫，在宫中资历深厚，向来是后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从前皇后在时，她便懂得韬光养晦，如今皇后倒台，她虽未明显动作，但暗中势力不容小觑。丽妃苏晚晴如今失宠，父亲苏承翰在前朝因玉佩之事也受了敲打，正是惶惶不安之时，去找同样对沈如晦心存忌惮的陈贵妃联手，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探听到她们说了什么？”沈如晦端起莲子羹，用小银匙缓缓搅动。
阿檀摇头：“昭阳宫如同铁桶，我们的人探听不到内里详情。但丽妃进去时脸色灰败，出来时……虽然眼睛红肿，神色间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狠厉。”
沈如晦舀起一勺莹白的莲子，送入口中，清甜中带着微苦。她眸光渐冷：“孤注一掷……看来，她们是准备动手了。”
昭阳宫内，气氛却与淑宁宫的清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沉闷的压抑。
陈贵妃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鸾凤椅上，年近三十，容貌端庄，眉眼间沉淀着经年积累的威仪与算计。她并未穿着过于华丽的宫装，一身绛紫色常服，更衬得她气度沉凝。她看着下首哭得梨花带雨、却又难掩眼中怨毒的苏晚晴，心中冷笑。
真是个蠢货，空有美貌，却无头脑，轻易就被人拿住了死穴。不过，正是这样的蠢货，才好利用。
“妹妹快别哭了，”陈贵妃声音温和，带着长姐般的关怀，“为了那起子小人，伤了身子可不值当。你如今这般境地，姐姐我看着，也着实心疼。”
苏晚晴用帕子拭着泪，哽咽道：“贵妃姐姐，您要为我做主啊！那沈如晦，她……她欺人太甚！散布流言，毁我清誉，让皇上厌弃了我！我……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陈贵妃叹了口气，走下座位，亲自将苏晚晴扶起，拉着手坐到一旁：“妹妹的心情，姐姐如何不懂？那沈氏，仗着几分小聪明，得了皇上些许青眼，便目中无人，连妹妹这般家世品貌都敢肆意欺辱，长此以往，这后宫还有我等容身之处吗？”
她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苏晚晴的痛处，也点燃了她更深的恨意。
“姐姐说的是！她沈如晦算什么？不过是冷宫出来的罪臣之女，侥幸爬了上来，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苏晚晴咬牙切齿。
陈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循循善诱：“如今她圣眷正浓，又协理政务，风头一时无两。你我若单独与她相争，只怕难以撼动。但若我们姐妹联手……”
苏晚晴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愿意帮我？”
陈贵妃微微一笑，笑容里却藏着锋利的冰棱：“不是帮你，是帮我们自己。这后宫，终究容不下如此嚣张跋扈、独占圣心之人。有她在，你我都难有出头之日，便是姐姐我的皇儿……将来怕也要看人脸色。”
她将“皇儿”二字咬得略重，暗示着后位之争。
苏晚晴立刻会意，急切地表态：“姐姐放心！只要姐姐肯出手对付沈如晦，妹妹以后唯姐姐马首是瞻！待除掉那个贱人，姐姐德才兼备，又有皇子傍身，后位非姐姐莫属！妹妹绝无二心！”
陈贵妃对她的表态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妹妹有此心意，姐姐甚慰。只是，那沈氏狡猾谨慎，在宫中难以下手。需得寻一个她离宫的机会……”
苏晚晴忙道：“我听闻，下月初八，太祖皇后娘娘冥诞，皇上已下旨，命沈如晦代皇上前往城郊大慈恩寺祈福进香！这可是个好机会！”
陈贵妃眼中精光一闪：“大慈恩寺……山路崎岖，后山更有悬崖峭壁……若是祈福途中，淑妃娘娘不幸遭遇意外，马车失控，坠入山崖……唉，那可真是不幸啊。”
她语气惋惜，眼神却冰冷如刀。
苏晚晴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上疯狂的喜色和一丝恐惧：“坠崖……姐姐的意思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陈贵妃淡淡道，“寺庙清净地，发生些意外，也是难免的。只要安排得当，便是皇上，也只会以为是她福薄命浅。”
苏晚晴心跳如鼓，既害怕又兴奋：“可是……如何能确保万无一失？她身边定然带着侍卫宫人。”
陈贵妃成竹在胸地笑了笑：“妹妹忘了，你父亲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铨选。大慈恩寺隶属礼部，但其守卫之中，安插几个‘自己人’，调开她身边的防护，或者在车驾上动些手脚，应当不难吧？至于姐姐我……宫中禁军副统领，恰巧是家兄旧部，调动一两队人马，在关键路口‘疏于防范’‘反应不及’，也是可以的。”
她将计划说得轻描淡写，却处处透着杀机。
苏晚晴听得心惊肉跳，但想到沈如晦带给她的羞辱和绝望，那点恐惧立刻被滔天的恨意淹没。她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狠毒的光芒：
“好！就依姐姐之计！父亲那边，我去说！定要让那贱人，有去无回！”
陈贵妃满意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此事需绝对机密，你我宫中之人，皆不可用。用我们在宫外的‘暗线’联络安排。记住，此事若成，你我便是缔盟；若败……”
她抬眸，冷冷地瞥了苏晚晴一眼：“妹妹当知道后果。”
苏晚晴被她看得一哆嗦，连忙保证：“姐姐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两只手，一只保养得宜带着翡翠戒指，一只年轻细腻戴着宝石护甲，在昭阳宫幽暗的光线下，短暂地交握，达成了罪恶的盟约。
淑宁宫内，沈如晦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红得刺眼，仿佛预兆着不祥。
“阿檀。”
“奴婢在。”
“去查一下，下月初八，大慈恩寺祈福之行的随行人员名单，尤其是护卫安排，越详细越好。”
“娘娘是觉得……”
“丽妃去了昭阳宫，陈贵妃沉寂多年，绝非良善之辈。她们若联手，必不会满足于小打小闹。”沈如晦眸光锐利，“离宫祈福，山路迢迢，是动手的绝佳机会。”
阿檀神色一凛：“奴婢明白，这就去查！”
当夜，一封密信经由特殊渠道送出宫外，直抵靖王府。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初八大慈恩寺祈福，恐有魍魉伎俩，盼君暗护。”
她不知陈氏与丽妃具体计划，但直觉告诉她，此行凶险。而此刻，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交付后背、并有能力在宫外护她周全的，唯有萧珣。
两日后，阿檀带回消息：“娘娘，名单查到了，护卫由禁军和礼部卫率混编，表面看不出问题。但奴婢发现，禁军调配名单中，有几人是陈贵妃兄长旧部。另外，丽妃父亲苏尚书前日以‘核查僧牒’为由，派了几个心腹去了大慈恩寺所属的县衙。”
沈如晦心中冷笑，果然如此。禁军、地方衙署，她们的手伸得可真长。
又过一日，萧珣的回信到了，依旧简洁：“已知。寺周影卫已布，山道亦有关卡。卿且安心前往，饵已下，待鱼吞钩。”
看到“饵已下，待鱼吞钩”八字，沈如晦心中大定。他不仅安排了保护，竟还想借此机会，反将一军，揪出她们的马脚！
她轻轻抚过发间的羊脂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愈发冷静。
既然她们布好了戏码，那她便去看看，这出戏，最后会以何种方式收场。
是夜，沈如晦睡得格外安稳。而昭阳宫与锦绣宫内，阴谋仍在暗夜里滋长，等待着初八那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