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的跑车像一道划破城市夜幕的伤口,在废弃的工业区里穿行。
车轮碾过碎石路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与引擎的低吼交织在一起。
车内的气氛,比窗外任何一处黑暗的角落都要沉闷。
季骁的手依然紧紧包裹着顾言的手。
他能感觉到,顾言掌心的冰冷正在一点点消退,但那份源自骨髓的紧绷,却丝毫没有放松。
顾言的视线始终落在膝盖上的那枚微型U盘上,仿佛那不是一块冰冷的金属,而是某种能够灼伤他的烙铁。
开车的影子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有我』。”她模仿着季骁刚才的语气,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拖腔,“小子,口气不小。我喜欢有胆量的男人。不过,光有胆量可不够,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吗?”
季骁没有松开顾言的手,他迎上后视镜里那双锐利的眼睛,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所以我才在这里。”
“哦?”影子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做?用你那身腱子肉,去硬闯顾家和林家的安保系统?还是说,你打算用你那张能让小姑娘尖叫的脸,去给林泽那个笑面虎吹枕边风?”
这番话充满了挑衅,甚至带着些许侮辱的意味。
季骁却没生气,他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顾言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做任何需要我做的事情。无论是盾牌,是刀,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他需要,我就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坚定。
影子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次,眼神里的讥诮少了许多,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审视。她不再说话,只是猛地一打方向盘,跑车拐进了一条更加破败的小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废弃水泥厂。锈迹斑斑的钢筋结构在月光下扭曲着,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的骸骨。
“到了。”影子熄了火,率先下车。
顾言像是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看了一眼季骁,眼神复杂,然后也推门下车。
季骁跟在他们身后,打量着这个地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黑帮电影里交易火并的绝佳场所。
影子领着他们绕过一堆废弃的油桶,来到一扇毫不起眼的铁皮门前。她没有用钥匙,而是将手掌按在门上一块不起眼的区域。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铁门侧面的一块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泛着幽蓝色冷光的通道。
“欢迎来到我的『兔子洞』。”影子侧身让他们进去,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与外部的破败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未来感的地下空间。环形的墙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面正滚动着无数季骁看不懂的代码和图表。空间的中央,是一套复杂的服务器矩阵,正发出低沉的嗡鸣声。空气中没有尘土,只有设备散热风扇带起的微风。
“随便坐。”影子脱下皮衣,随手扔在一张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单人沙发上,露出了里面黑色的紧身背心。她走到中央的操作台前,熟练地将那枚U盘插进一个接口。
“好了,两位老板,现在开始干活了。”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几十个数据窗口在主屏幕上同时弹出、分析、重组。
“就像我说的,表层的数据我已经全部恢复了,十三年前西山研究所的所有安防记录,一秒钟都不少。”她的目光紧盯着屏幕,“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核心加密区。这玩意儿,可不是顾家或者林家那帮技术员能搞出来的东西。”
“什么意思?”顾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操作台边,视线紧锁着屏幕上那个被红色方框标记出来的文件包。
“意思就是,这个加密区,是研究所的内部人员自己加上的。而且,用的是一种……非常私人,非常偏执的加密算法。”影子皱起了眉,“我那个死掉的朋友,她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藏东西。把自己的记忆、情感、甚至是一段音乐的旋律,变成密钥。这种锁,除非你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否则,用任何超级计算机都别想暴力破解。”
季骁的心沉了一下。他看向顾言,发现顾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你有办法吗?”顾言问。
“办法?当然有。给我时间,再给我足够的钱,我能把创造这套算法的人从坟墓里挖出来问个清楚。”影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不过,那可能需要很久。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顾文斌和林泽不是傻子,他们现在估计已经反应过来了,今天露台上那场戏,最大的赢家是你。下一步,他们绝对会联手,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按死。”
她顿了顿,目光在顾言和季骁之间扫过:“所以,我才说,光有决心没用。你们需要情报,需要武器,需要一张能掀翻他们桌子的底牌。而这张底牌,很可能就藏在这个该死的加密区里。”
季骁走到顾言身边,低声问:“这个『清道夫』组织,到底是什么?”
顾言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他轻声解释道:“一个松散的联盟,由全世界最顶尖的一群人组成。黑客,佣兵,情报贩子,甚至是一些失意的科学家和政客。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只遵循自己的规则,或者说,只遵循金钱的规则。影子是他们中最出色的『信息处理员』之一,但她也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很少参与组织的集体行动。”
“听起来,像一群活在阴影里的怪物。”季骁评价道。
“怪物?”开车的影子嗤笑一声,她转过椅子,看着季骁,“小子,在这个世界上,穿着西装,坐在明亮办公室里的,往往才是最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我们这种人,最多只能算是……清扫他们吃剩下的垃圾的清洁工罢了。”
她的这番话,让季骁无言以对。
操作台上的破解程序陷入了僵局,进度条卡在1%的位置,纹丝不动。
“见鬼。”影子烦躁地骂了一句,“这东西需要一个『引子』,一个初始密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解析。没有引子,我所有的程序都只是在外面打转。”
整个空间陷入了沉默,只有服务器的嗡鸣声在回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影子忽然站了起来。
“等着也不是办法。”她说着,走向角落里一个看起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旧的机械密码保险柜。
她蹲下身,手指在古老的转盘上熟练地拨动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咔哒”声。
“有些东西,放了太久,都快发霉了。”她说着,拉开了沉重的柜门,从里面捧出一个被厚厚的防尘布包裹着的木盒子。
她将盒子放在顾言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是什么?”顾言的眉头紧锁。
“你母亲的东西。”影子的声音平静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当年预感自己可能会出事,就把这个盒子托付给了我最好的朋友,也就是和你母亲一起在研究所工作的那个。我朋友后来……也没能出来。她临死前,把这个转交给了我。”
影子的目光落在顾言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们的遗言都一样:如果有一天,你,顾言,开始调查西山研究所的真相,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你。”
顾言的身体僵住了。
他的呼吸似乎都停顿了。他伸出手,却又悬在半空中,迟迟不敢去触碰那个盒子。那仿佛不是一个木盒,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会释放出他无法承受的一切。
季骁默默地走到他身后,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顾言颤抖的指尖,终于稳定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预想中的机密文件,也没有任何能作为证据的东西。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皮面日记。
还有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
那是一件灰蓝相间的毛衣,毛线质地柔软,款式简单。从大小来看,是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的。其中一只袖子只织了一半,几根竹制的棒针还插在毛线圈里,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会回来继续完成它。
顾言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件毛衣上。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柔软的毛线。
季骁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看到,顾言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肩膀,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看到,一滴滚烫的液体,从顾言的眼角滑落,砸在了那件未完成的毛衣上,迅速地晕开,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智珠在握,永远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顾言,在这一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遗失已久的珍宝,却也同时被这件珍宝所蕴含的、迟到了十三年的爱与悔恨,击得粉碎。
季骁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从身后,用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拥抱,将顾言连同他坐着的椅子,整个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顾言的肩膀上,用自己的胸膛,去贴紧他颤抖的后背。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的心跳,告诉怀里这个正在崩溃的男人——
你不是一个人。
我在这里。
影子看着这一幕,默默地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操作台前,点燃了一支女士香烟,留给了他们一个独立的空间。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顾言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季骁,只是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季骁……”
“嗯,我在。”季骁立刻应道。
“……帮我。”顾言的声音很轻,“帮我……看看她写了什么。”
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那件毛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不敢,或者说,他没有力气去亲自翻开那本承载着母亲最后时光的日记。
“好。”
季骁小心翼翼地松开他,绕到桌前,拿起了那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但只写了不到三分之一。字迹娟秀而有力,但越到后面,就越显得潦草和慌乱。
季骁随机翻开一页,低声读了出来:
“十月三日,晴。实验又失败了。顾文斌的耐心快要耗尽了,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件没有利用价值的工具。我有些害怕。我开始后悔,不该为了所谓的『科研理想』,踏进这个泥潭。”
“十月十九日,阴。今天见到了言言。隔着探视玻璃。他长高了,也更瘦了,穿着学校的制服,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他没有笑,只是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没有时间陪他。对不起,我的宝贝,妈妈对不起你……”
“十一月五日,雨。我发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这个实验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顾文斌说的为了攻克遗传病。它更像是一种……献祭。他们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容器』。我最好的朋友,林鸢,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我们决定,必须想办法把证据送出去。”
季骁的声音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影子。影子的背影僵硬,指间的香烟燃尽了长长一截烟灰。
林鸢,应该就是她提到的那个朋友。
季骁继续往下读,日记里的内容越来越绝望,也越来越疯狂。记录着顾言母亲从一个充满理想的科学家,到一个被恐惧和悔恨吞噬的囚徒的全过程。
最后,季骁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上没有日期,只有几行用尽了最后力气写下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字迹的旁边,画着一个不完整的化学分子式,旁边用极轻的笔迹标注着一行小字。
季骁凑近了,才勉强辨认出来。
『唯一的希望……在『他』身上……必须找到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操作台,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快的“滴”声。
影子猛地掐灭了烟,冲了过来。
“怎么了?”季骁问。
“那个盒子!”影子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个木盒子,是老式的樟木做的,里面有微量的樟脑成分。顾言刚才流的眼泪,渗进了毛衣,又沾染到了日记本上,最后,他触碰盒子的时候,将这几种包含了生物信息的,极其微量的物质,带到了U盘上!”
她指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代码,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和难以置信。
“我朋友的加密算法……那个『引子』……竟然是……『母亲的眼泪』和『樟木盒的味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季骁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意思就是……”影子回头,看着顾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你母亲,她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她留下了一个只有你,只有当你因为她而悲伤,当你亲手触碰她的遗物时,才能解开的锁!”
屏幕上,那个被锁死的加密区,红色的警告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缓缓打开的进度条。
一个隐藏了十三年的秘密,即将被揭开。
顾言缓缓抬起头,他通红的眼睛里,没有解开谜题的喜悦,只有更深的悲伤。他看着日记本上那句“必须找到他”,又看向屏幕,声音嘶哑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里问题。
“『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