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光芒从箱子的缝隙中溢出,将顾言卧室里冷硬的线条都柔化了,投射在两人脸上,映出彼此眼中的惊异。
那不是刺眼的光,反而带着一种深海般的静谧,仿佛在邀请他们进入一个尘封了十几年的梦境。
顾言的手指还停在半空,指尖上那滴已经凝固的血迹,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季骁的手也还悬在箱子上方,指尖的刺痛感,与心脏的狂跳交织在一起。
“咔哒。”
最后一声轻响,箱盖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缓缓向上开启。
没有预想中的陈旧文件,也没有任何复杂的仪器。箱子内部,静静地躺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属球体。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哑的银色,表面镌刻着无数肉眼难以分辨的精密纹路,那些纹路层层叠叠,构成了一个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结构。在球体的正中心,幽蓝色的光芒正从内部缓缓流淌,随着一种固定的频率,明暗交替,像一颗正在呼吸的心脏。
“这是……”季骁的声音有些干涩。
顾言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那个金属球体牢牢吸附。他伸出手,动作却带着一丝迟疑。这不像他,那个永远算无遗策、掌控一切的顾言,此刻面对母亲的遗物,却流露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小心翼翼。
季骁看着他的侧脸,在那片幽蓝光芒的映照下,顾言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奇异的光。季骁能感觉到,顾言的身体是紧绷的。
“一起。”季骁低声说。
他主动伸出手,覆盖在了顾言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上。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顾言微凉的手背。
顾言的身体轻微一颤,他转过头,看向季骁。
季骁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无需言说的支持。
顾言紧绷的唇线,似乎柔和了一丝。他反手,握住了季骁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一同,缓缓地,将手伸向了那个神秘的金属球体。
就在他们的指尖,触碰到球体冰凉表面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声,不是从球体发出,而是直接在他们的脑海中响起。
紧接着,整个卧室的景象开始扭曲、瓦解。墙壁、天花板、家具……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流光溢彩的碎片,向着无尽的远处退去。
季骁下意识地握紧了顾言的手,一种失重感包裹了他。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当光芒散去,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四周是冰冷的金属墙壁,头顶是发出白色冷光的照明灯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奇异味道。远处,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指示灯,发出细微的蜂鸣。
这里是……一个研究所。
“这是……”季骁环顾四周,内心充满了不真实感。
“全息影像。”顾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波动,“不,比那更复杂。这是……记忆的重构。”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一扇金属门被推开,三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年轻身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气质温婉、眉眼间却带着一丝英气的女人。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眼神明亮而专注。
当季骁看到她的脸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那张脸,和顾言有七分相似。
是顾婉。年轻时的顾婉。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身形高大,面容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女人则面容清秀,眼神温柔,但此刻,她的脸上却写满了忧虑。
季骁的呼吸停滞了。
他认识他们。
虽然只是在老旧的照片上见过,但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他的父母,季远山和苏梅。
三个本应属于过去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进行着一场仿佛昨日才发生的对话。
“顾婉,你必须立刻终止『普罗米修斯』计划!”开口的是季远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平日里季骁印象中那个温和的父亲判若两人,“它的成长速度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的模型预测!最新的检测报告你看了吗?他体内的『共生体』能量层级,在七十二小时内翻了三倍!这不是进化,这是失控!”
“我不同意。”顾婉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数据上的跃迁,恰恰证明了我们的理论是正确的。远山,你不能因为恐惧未知,就否定一个奇迹的诞生。”
“奇迹?”苏梅激动地走上前,她的眼眶泛红,“你看不到他有多痛苦吗?他只是一个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婴儿!每次能量潮汐涌动,他的生命体征都会跌到危险线以下!那不是什么『共生体』,那是个会吞噬他生命的怪物!我们是在创造生命,还是在制造一个活体炸弹?”
“他不是怪物!”顾婉猛地提高了声音,她转过身,直视着自己的同伴,“他是人类的未来!苏梅,你忘了吗?我们最初的设想是什么?是找到一把钥匙,一把能够解开人类精神枷锁的钥匙!”
顾言和季骁站在一旁,像两个闯入别人梦境的幽灵。影像中的三人对他们的存在毫无察觉,他们只是这场被封存的记忆的旁观者。
季骁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普罗米修斯』……『共生体』……这些陌生的词汇,每一个都像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神经。他能感觉到,这场争吵的核心,就是自己。
他看向顾言,发现顾言也在看着他。顾言的眼神无比复杂,他握着季骁的手,又收紧了几分。那力道,像是在确认季骁的存在,又像是在安抚他自己的情绪。
影像中,争吵还在继续。
“可我们现在得到的是什么?”季远山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一个无法控制的能量源,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宿主!顾婉,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销毁所有数据,终止样本的生命活动。这是唯一的办法。”
“销毁?”顾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和疯狂,“你们以为,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缈的『人类未来』吗?”
她缓缓地转过身。
就在这一刻,季骁和顾言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那个影像中的顾婉,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十三年的时光,越过了记忆的壁垒,直直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顾言的脸上。
她的眼神,从刚才的激烈和坚定,瞬间变得无比哀伤,无比温柔。
“我的孩子……”
她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歉意和爱怜。
顾言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
季骁能清晰地感觉到,顾言握着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你们知道顾家的血脉里,流淌着什么吗?”顾婉的影像,缓缓地向他们走来,她的身影甚至穿过了实验台的虚影,仿佛她真的跨越了时空。
“不是荣耀,不是财富,而是一种诅咒。”
“一种遗传性的精神缺陷。我们的情感,生来就是残缺的。像一口枯井,无论外界注入多少善意和温暖,井底都永远不会有水涌出。我们会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偏执,最终,在绝对的理性和孤独中,走向整个家族的消亡。”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顾言。
“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走上同样的路。我不想他的人生,只是一场精密的计算。我不想他永远无法体会到,心脏为一个人而剧烈跳动,是什么样的感觉。”
顾言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季骁从未见过的风暴。
“所以,我启动了『神启计划』。我找到了他。”顾婉的目光,转向了季骁,那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所谓的『共生体』,并非外来生命,也不是什么怪物。它是人类进化的一种可能性,一种纯粹精神能量的实体化。它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最原始、最炙热的情感。它是一口泉眼,一口能够让枯井重新涌出泉水的……活泉。”
“他不是解药,他是源头。”
“他是能拯救顾家的……唯一希望。”
顾婉的影像,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顾言的脸颊,但她的手,却只能从顾言的身体中穿过。
“阿言,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会恨我,恨顾-家,恨你父亲。但你要记住,你的占有欲,你的控制欲,那不是原罪,那是你在面对一口枯井时,想要抓住每一滴水的求生本能。”
“当你找到他,当你的世界里,终于有了那道唯一的光,你才会明白……你的心脏,原来是会跳的。”
“我将我所有的研究数据,都藏在了这段记忆里。还有……”
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研究所的内部,猛地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警报!警报!七号隔离区发生爆炸!重复,七号隔离区发生爆炸!”
“所有权限被强制接管!所有研究员立刻撤离!”
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将所有人的脸都映上了一层血色。
影像中的季远山和苏梅脸色大变。
“是他们动手了!”季远山吼道,“他们要清理这里!”
“孩子!”苏梅尖叫着,冲向了旁边的一个保温箱。
火光,从实验室的一端冲天而起。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整个空间都在晃动。
顾婉脸上的哀伤和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
她看着苏梅抱起那个被白色襁褓包裹的婴儿——那个还是婴儿的季骁,大声喊道:“带他走!从西边的紧急通道!永远别回来!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忘掉这里的一切!”
“那你呢?”季远山拉住她。
“我还有一样东西必须拿回来!”顾婉甩开他的手,转身冲向了数据中心的另一侧,火光吞噬了她的背影,“为了阿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被淹没在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正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
一群身穿黑色战术服、戴着面罩的“清理者”冲了进来,他们手中的武器,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季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群人。
他的视线,掠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孔。
突然,他的瞳孔收缩了。
领头的那个人,在混乱中侧了一下头,露出了小半张没有被面罩完全遮住的侧脸。
那张脸很年轻,线条凌厉,眼神冷漠。
季骁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要凝固。
虽然年轻了十几岁,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认得那张脸!
那个侧脸的轮廓,那个眼神……
和林家的继承人,林泽,有七分相似!
“轰——!”
最后的爆炸吞噬了一切。
所有的影像,都在瞬间化为碎片。
顾言卧室的景象重新凝聚,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火灾,只是一场幻觉。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两人还保持着十指紧扣的姿势,站在地毯中央。
那个金属球体,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变得暗淡无光。在它原本的位置,一柄造型奇特的幽蓝色钥匙,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钥匙的材质非金非玉,通体晶莹,内部似乎有流光在缓缓转动。
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顾言才缓缓地松开了季骁的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把钥匙……是我父亲书房里,那个保险柜的钥匙。”
他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从不上锁,却谁也打不开的保险柜。顾言曾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无法撼动其分毫。
原来,钥匙一直在这里。在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里。
季骁没有去看那把钥匙,他的脑海里,还反复回放着最后那一幕。
那个和林泽极其相似的侧脸。
“顾言。”季骁的声音同样干涩,“刚才……冲进来的那些人里,我好像……看到了林泽。”
顾言猛地转过头,看向他。
“你确定?”
“不确定。”季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但我感觉……就是他。年轻了许多,但那种感觉,不会错。”
两个重磅炸弹,将刚刚才从巨大信息冲击中缓过神来的两人,再次拖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
顾言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幽蓝色的钥匙。
钥匙入手冰凉,那股凉意,似乎能一直传到心里。
他看着手中的钥匙,又抬头看了看季骁,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母亲的形象,在他的心中被彻底颠覆。她不是一个被家族牺牲的温柔受害者,而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孩子,布下了横跨十三年惊天大局的抗争者。
而他自己,他那引以为傲的控制欲,那被他视为力量源泉的偏执,原来只是一种可悲的遗传病。
他不是猎人。
他只是一个病人。
而季骁……
顾言的目光,落在季骁的脸上。这个浑身充满了阳光气息的体育生,这个他最初只是想圈养起来的猎物,才是能治愈他,能让顾家那口枯井重新涌出活水的……唯一源泉。
“对不起。”顾言忽然开口。
季骁愣了一下:“为什么说对不起?”
“为我之前对你做的一切。”顾言说,“我以为那是占有,是保护。现在看来,那只是一个病人的……自我拯救。”
他的告白,永远都这么与众不同。
季骁的心,却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看着顾言,看着这个永远都将自己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男人,此刻,正向他展示着最柔软的内里。
“你不是病人。”季骁走上前,重新握住了顾言的手,这一次,是他主动,“你只是……太孤独了。”
“而且,”季骁的嘴角,勾起一抹桀骜的笑,“我看起来,像是那种需要被拯救的弱者吗?”
他扬了扬下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我父母用生命保护了我,顾阿姨用她的智慧留下了线索。现在,轮到我们了。”
“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不管那个清理者是不是林泽,不管你父亲的保险柜里锁着什么秘密。”
“我们一起,把它挖出来。”
顾言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眼睛里不灭的光。
那道光,是他母亲穷尽一生为他寻找的,能够照亮他整个灰暗世界的光。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来得更加沉重。
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地,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