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雁门塞外五十里,白水泺。
这里并非官方设定的正式榷场,而是一处由来已久的民间互市点,背靠一片缓坡,面临一弯清浅湖泊,地理位置相对隐蔽,却又能连通塞内外几条重要的商道。
往日里,这里是汉商与契丹、奚族部落民交换皮货、牲畜、药材、盐铁之所,虽规模远不及官方榷场,却自有一股野性而蓬勃的活力。
然而今日的白水泺,气氛却与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
除了那些熟悉的、带着风霜痕迹的草原皮货和膻气十足的活羊,市场一角,悄然多出了几个不起眼的摊位。
摊主多是些面容精悍、眼神警惕的汉子,穿着与寻常汉商无异的棉布袍子,话不多,货物也摆得稀疏。
但他们摊上的东西,却迅速吸引了所有往来者的目光。
那并非中原常见的丝绸瓷器,也不是粗重的铁器。
而是些样式新颖奇巧的物件。
有打磨得极其光滑、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光泽的黄杨木梳篦,其上雕刻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细节处甚至超越了契丹贵族们惯用的牙雕;
有几种色泽鲜艳、质地紧密的毛毡,触手柔软异常,远比草原上自产的毡子更舒适保暖;
更有一种小巧玲珑的银质酒壶,壶身线条流畅,壶盖与壶身严丝合缝,上面用极为精细的技法錾刻着奔狼逐鹿的图案,充满了草原风情,其做工之精湛,令见惯了各路商货的契丹贵族也为之侧目。
“这是何处的货物?以前从未见过。”
一个穿着锦袍、显然是部落贵族的契丹男子,拿起一把黄杨木梳,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用生硬的汉话问道。
摊主抬起眼皮,淡淡回道:
“南边来的,家里作坊的新样式。”
“南边?”
那契丹贵族眼神微动。
“是……宋国来的?”
摊主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货物。
“货好,价廉。”
很快,这些做工精良、设计巧妙的“南边货”就在白水泺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尤其是那些贵族和头人,对这些兼具实用与美观的新奇物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他们并不十分关心这些货物究竟来自“宋国”还是别的什么“南边”,只在乎东西是否合心意。
相形之下,那些通过官方渠道流入、或是其他汉商贩来的传统货物,虽然也不乏精品,但在这些“南边货”的对比下,似乎总少了些许令人眼前一亮的精致与新意。
“查清楚了吗?那些货,到底什么来路?”
市场边缘,一个穿着陈朝边军服饰的低级军官,低声询问身旁做商人打扮的属下。
那属下,实则是靖安司在北疆的暗桩,低声道:
“回校尉,查过了,标记很模糊,但工艺和样式,很像咱们陈朝江南几个新式工坊的出品。估计是‘南风记’或者其他几家得了工部新法好处的商号,通过私下渠道流过来的。”
军官眉头微皱。
“胆子不小!竟把货卖到契丹人地盘上来了。上面可知晓?”
“应当知晓。”
暗桩低声道。
“钱指挥使那边似乎默许了。据说……据说这也是‘上面’的意思,或许是想试试水,看看契丹人对咱们新工坊的货反应如何。”
军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是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市场,尤其是那几个特殊的摊位,以及围拢在摊位前的契丹贵族们。
几乎在同一时间,伪宋,河北路,雄州榷场。
这里是官方许可的、规模宏大的边境贸易市场。
宋人与契丹人依照协议,在此进行着相对规范的交易。
伪宋的丝绸、瓷器、茶叶、书籍源源北运;
契丹的马匹、皮草、北珠、药材则纷纷南下。
市场内人声鼎沸,秩序由双方官兵共同维持,显得井然有序。
然而,在几个经营高档货品的区域,一些眼光毒辣的契丹商人,也开始向相熟的宋商打听。
“近日在北边一些私下集市,见到些新奇货色,木梳、毛毡、银器,做工极好,样式也新巧,不似贵朝常见之物。贵朝境内,可是又出了能工巧匠?”
被问及的宋商一脸茫然,连连摇头。
“不曾听闻啊!若真有这等好货,我等岂会不知?定是那些走私贩子弄来的稀奇玩意儿,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问话的契丹商人将信将疑,却也未再深究。
陈朝,别苑。
钱贵将一份关于白水泺互市情况的详细报告,呈给了陈稳。
“君上,按照您的吩咐,‘南风记’通过数条隐蔽渠道,将一批我朝工坊新出的、非军用的精巧货物,少量投放到了北疆几个契丹人控制的民间互市点。反响……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尤其受契丹贵族喜爱。”
陈稳翻阅着报告,上面记录了契丹人对那些货物的具体反应,以及可能带来的潜在影响。
“契丹萧太后那边,可有察觉?”
他问道。
“回君上,”
钱贵答道。
“根据内线消息,萧太后应当已经知晓。但她目前的主要精力,似乎放在平衡内部各部族势力,以及应对辽主逐渐亲政带来的权力格局变化上。对于边境民间互市出现的一些‘新奇南货’,只要不涉及军资铁器,她似乎并未给予过多关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陈稳微微颔首。
“她是个聪明人。些许玩物,尚不足以让她大动干戈。但此举,如同投石问路。”
他放下报告,走到北疆地图前。
“其一,可借此试探契丹贵族对我朝货物的喜好与需求,为日后可能的经济渗透积累经验;”
“其二,可微妙提升我朝货物在契丹人心中的地位,哪怕只是细微的心理优势,亦有助于未来博弈;”
“其三,也是借此观察,伪宋与契丹之间的经济联系,究竟紧密到何种程度。看看伪宋的商人,对我朝货物出现在他们的‘市场’上,会有何反应。”
张诚在一旁补充道:
“据雄州榷场那边的暗桩回报,已有契丹商人向伪宋商人打听类似货物。伪宋商人似乎对此并不知情,显得有些困惑。可见,伪宋对其境内工坊的技术革新和产品流向,掌控力并非无懈可击。”
“意料之中。”
陈稳淡淡道。
“伪宋内部,派系林立,信息流通未必顺畅。其工部体系,也远未如我朝般,能有效整合、推广新技术至民间工坊。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
“通知‘南风记’,此类试探性投放,可继续进行,但务必控制数量,保持隐蔽。货物种类,可再丰富一些,但仍需避开军资及敏感技术。”
“同时,严密监控契丹上层及伪宋方面对此事的后续反应。尤其是萧太后和那位逐渐长大的辽主,任何细微的态度变化,都需及时报我。”
“是!”
钱贵与张诚齐声领命。
陈稳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蜿蜒的边境线上。
边市暗战,无声无息。
这不仅仅是货物的流通,更是影响力、技术力和未来话语权的初步交锋。
在铁鸦军专注于维护宏大历史剧本的同时,他正从这些细微处着手,一点点地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