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7月初，南京城外，紫金山麓，教导总队第二旅某连前沿阵地。
王铁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
不是夸张。是真的在震。脚下的泥土在跳，胸口闷得发慌，耳朵里除了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尖锐鸣响，就只剩下一种声音——轰！轰隆隆——！
鬼子的炮击已经持续了快半个钟头。从那些停在下关江面的军舰上打过来的重炮，还有不知藏在哪片丘陵后面的野炮、山炮，像犁地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紫金山前沿的这片阵地。
泥土、碎石、断裂的木材、甚至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肢体碎片，混着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王铁柱死死蜷缩在一条勉强能容纳一人的狭小散兵坑里，双手抱着脑袋，钢盔上“噼里啪啦”跟下雨似的。他是教导总队的新兵，三个月前还是个在芜湖江边打鱼的，要不是鬼子打过来，毁了村子，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摸枪。
现在倒好，枪是摸上了，还是崭新的中正式步枪，可还没看清鬼子长啥样，就先尝到了啥叫“炮火覆盖”。
“操他小鬼子姥姥的……有炮了不起啊……”他旁边坑里，是班里出了名嘴臭的老兵油子刘老歪，这会儿也被炸得七荤八素，但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检查着手里那挺捷克式轻机枪的弹匣。
炮击的间隙，短暂得令人窒息。王铁柱猛地抬起头，甩掉钢盔上的泥土，贪婪地吸了一口混合着硫磺和焦糊味的空气。视线所及，原本还算整齐的野战工事已经一片狼藉，交通壕被炸塌了好几段，一截烧焦的树干还在冒着黑烟。
“准备——！鬼子要上来了！” 连长嘶哑的吼声顺着残破的的交通壕传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王铁柱的心脏猛地揪紧，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哆嗦着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点。他探出半个脑袋，透过弥漫的硝烟望向阵地前方。
远处，几个土黄色的小点出现了，然后越来越多，像蝗虫一样，猫着腰，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在坦克的掩护下，慢悠悠地压了过来。
那坦克……王铁柱只在画报上见过，像个移动的铁王八，炮塔缓缓转动着，粗短的炮管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狗日的小豆坦克……瞄准了打！专打步兵！别怕那铁王八！” 刘老歪吼了一嗓子，架起了机枪。
“砰！”
不知哪个方向打响了第一枪。紧接着，整个阵地像炸开了锅一样，步枪、机枪爆豆般响成一片。
王铁柱也扣动了扳机。“啪勾——” 中正式步枪清脆的响声在喧嚣的战场上并不起眼。
他也不知道打没打中，子弹飞出去，对面的土黄色人影似乎晃了晃，又继续前进。他手忙脚乱地拉栓、退壳、上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训练时班长教的要领：瞄准、击发。
鬼子的机枪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打在掩体前沿，溅起一串串泥土。坦克的炮塔猛地喷出一团火光，阵地侧翼的一个机枪工事瞬间被炸上了天。
“手榴弹！扔手榴弹！” 班长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王铁柱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木柄手榴弹，手却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拧开盖子，拉出导火索，用尽全力扔了出去。手榴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离坦克不远的地方，“轰”地炸起一团烟尘，但对那铁王八似乎没什么影响。
战斗变成了残酷的消耗。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咒骂声、武器撞击声混作一团。鬼子的进攻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无穷无尽。王铁柱打光了五个弹夹，手臂被后坐力震得发麻，喉咙干得冒火。
突然，他旁边刘老歪的机枪哑火了。
“老歪！”王铁柱扭头看去，只见刘老歪歪倒在机枪旁，胸口一片殷红，嘴角冒着血沫子，眼睛还瞪着前方。
“医护兵！医护兵！”王铁柱嘶声喊道，但战场上哪还有医护兵的影子。
刘老歪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王铁柱的眼睛瞬间红了。这个平时总爱抢他烟抽、笑话他胆小的老兵油子，就这么没了。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绝望的血气直冲脑门。他吼叫着，抓起刘老歪的捷克式，也不管什么点射了，对着涌上来的鬼子就是一通狂扫！灼热的弹壳噼里啪啦地跳出来，枪身剧烈地颤抖着，直到弹匣打空。
“铁柱！撤！快撤到第二道防线！这是命令！” 满脸是血的班长冲过来，一把拽住他，往交通壕深处拖。
王铁柱几乎是麻木地跟着班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破碎的战壕里奔跑。身后，鬼子的嚎叫声和枪声越来越近。
当他们终于退到一处相对完整的钢筋混凝土机枪堡时，王铁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周围，一个满编的加强排，撤下来的不到十个人，个个带伤。
城外，日军的太阳旗已经插上了他们刚刚放弃的一线阵地。更远处，南京城高大的城墙轮廓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王铁柱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泥，攥紧了手里的步枪。他想起了撤离时，码头上那些哭喊着、互相搀扶的百姓，想起了第八师的兄弟们在枪炮声中拼命维持秩序的样子。
“班长……咱们……能守多久？”他声音沙哑地问。
班长靠在墙壁上，给自己点着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熏得他眯起了眼：“守到……最后一个百姓过江为止。”
王铁柱不再说话。他看了看远处那座正被战火吞噬的城市，又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决绝的弟兄。
他默默地给步枪压满子弹。他知道，地狱，才刚刚开始。但他们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南京。
而除了他们，这条战线上，还有更多，更多和他们同样的人，正在战争之中抛头颅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