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城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每一丝风都裹挟着剑拔弩张的寒意。黑水峪对峙之后,庆复便称病闭门不出,大将军行辕外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同战时堡垒。但他的势力并未蛰伏——城防的关键隘口、城门值守、甚至驿馆周边的巡防,都悄然换上了他的嫡系心腹,那些人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绵忻所在的驿馆,监视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连驿馆采购的食材、往来的文书,都要经过层层盘查,透着赤裸裸的敌意。
岳钟琪自然不甘示弱,以“协防边境、保障钦差安全”为名,将三千标营精锐驻扎在榆林城外的咽喉要道,营帐连绵,旌旗猎猎,与城内的庆复部形成犄角之势,互相牵制。城内城外,两股势力如同绷紧的弓弦,稍有异动便可能引爆全盘。
绵忻深知示弱只会助长对方气焰。他以钦差身份连续召开军需会议,措辞强硬地要求接管粮草调配、军械核查与伤员救治等关键后勤权。岳钟琪一系的将领全力配合,而庆复的心腹虽百般阻挠,却架不住绵忻抬出“皇上钦命”“贻误军机者军法处置”的尚方宝剑,最终只能被迫让步。一时间,西北军政机器在诡异的平衡中艰难运转,公文往来充满暗刺,人员调动暗藏机锋,明争暗斗如同榆林城外的风沙,无孔不入。
表面的僵持之下,针对“金沙堡计划”的秘密布局正紧锣密鼓地推进。岳钟琪精选了二十名精通西域语言、擅长伪装的精锐斥候,扮作走西口的商队、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分散潜入天山南麓与边境绿洲,死死盯住乌苏部可能的落脚点与联络渠道。这些斥候携带特制的信号烟火与密信,昼伏夜出,如同暗夜中的猎手,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与此同时,岳钟琪麾下最擅长守城的副将张彪,被秘密派往金沙堡。他对外宣称“协助加固城防”,实则带着岳钟琪的亲笔密令,暗中调整布防:将城墙上看似坚固、实则被庆复暗中动了手脚的雉堞全部替换,在城门内侧埋设千斤闸与伏兵,在城外的戈壁滩上布置了伪装成乱石的拒马与绊马索,甚至在水源地悄悄投放了可快速溶解的迷药——一切都按“外松内紧”的原则布置,只待准噶尔与乌苏部的联军自投罗网。
然而,乌苏部的警惕性远超预期。他们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行动愈发诡秘,之前排查出的几处隐秘据点要么人去楼空,要么只有无关紧要的老弱妇孺留守,与准噶尔联络的核心渠道始终如同水中月、镜中花,难以触及。随着密信中“月圆之期”日益临近(算算时日,仅剩十日),驿馆内的气氛愈发凝重,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这一日午后,风沙稍歇,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冲破层层守卫,直奔驿馆——正是绵忻派往京城传递密奏的心腹信使陈忠。他伪装成贩卖皮毛的商旅,绕道蒙古草原,避开了庆复可能控制的官方驿道,历时半月,终于带回了京城的回音。
陈忠衣衫破旧,满脸风霜,嘴唇干裂出血,却目光炯炯,一进密室便“扑通”跪地:“世子!属下幸不辱命,带回了皇上口谕与粘杆处密报!”
绵忻连忙扶起他,递上一杯热茶:“辛苦你了,快说!”
陈忠喝了口茶,缓过气来,沉声禀报:“皇上口谕只有八个字——‘朕已知悉,便宜行事’!”
短短八个字,却重逾千钧,如同定心丸般让绵忻与一旁的岳钟琪松了口气。这意味着皇帝完全认可了绵忻的判断与部署,授予了他临机决断、先斩后奏的全权!
“还有这份粘杆处的密报。”陈忠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蜡丸,小心翼翼地递给绵忻。
蜡丸剖开,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密纸,字迹娟秀却透着凌厉。绵忻展开细读,脸色渐渐凝重,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岳钟琪凑近一看,瞳孔骤缩。
密报显示,庄亲王倒台后,京城并未彻底平静。一股隐秘势力正在暗中活动,成员身份复杂,既有因庄亲王案失势的宗室子弟、官员,也有江湖艺人、商铺老板等看似无关的人。粘杆处的暗探在一次跟踪中,意外发现这股势力的一个秘密据点内,悬挂着一面绘有飞鸟图案的黑色旗帜——与乌苏部的族徽、密信落款的符号,一模一样!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股势力对西北局势极为关注,多次通过隐秘渠道打探钦差行程、西北军情,甚至试图渗透粘杆处与内务府。密报中特别提及,有迹象表明,他们与宫中某些低阶但位置关键的内侍(如御茶房、御书房的洒扫太监)存在若有若无的联系,而这些内侍,恰好与之前“缠绵蛊”事件、溺毙太监的活动范围有所重叠!
“宫中内侍……飞鸟图案……”绵忻喃喃自语,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杯被打翻的“御茶”、溺毙太监身上的飞鸟玉佩。所有线索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京城的神秘势力、西北的庆复、乌苏部,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他们不仅在西北兴风作浪,更在京城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觊觎着最高权力!
“世子,不好了!”就在此时,岳钟琪的亲兵匆匆闯入,脸色凝重,“张彪副将传来急报,派去监视乌苏部的斥候发现,一队形迹可疑的驼队昨夜抵达金沙堡百里外的黑沙绿洲,与几名准噶尔装束的人密谈半个时辰后,驼队消失在绿洲深处,而那几名准噶尔人则策马向准噶尔腹地而去!斥候认出,驼队首领的侧影,与乌苏部‘鹰主’的亲信高度吻合!”
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月圆之期”迫在眉睫,大战一触即发!
山雨欲来风满楼,西北与京城的危机如同两条毒蛇,在此刻缠绕交织,逼近爆发的临界点。绵忻站在驿馆的了望台上,极目远眺西北方向,那里的天空被风沙染成了昏黄色,金沙堡的轮廓隐没在尘埃之中,如同风暴眼般平静而危险。
他手中紧握着皇帝“便宜行事”的口谕与粘杆处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却坚定如铁。庆复想借准噶尔的刀巩固权位,京城的飞鸟势力想趁乱浑水摸鱼,乌苏部想借战火复兴部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却都将大清的边疆安危、将士性命当作赌注!
“传我命令!”绵忻转身,声音在风中清晰而冷冽,字字掷地有声,“第一,急令张彪副将,按原计划固守金沙堡,若准噶尔来攻,先佯败诱敌,待其深入后再合围歼之,务必留下活口,查清与乌苏部勾结的实证;第二,秦风,率五十亲卫严密监视大将军行辕,若庆复有任何异动(调动兵马、焚烧文书、私通外敌),即刻采取行动,以‘如朕亲临’令牌节制其部,先行控制;第三,岳督,烦你坐镇城外军营,随时准备接应金沙堡,同时防备庆复狗急跳墙,发动兵变!”
“得令!”岳钟琪与秦风齐声抱拳,神色肃然,转身而去。
驿馆内的灯火彻夜未熄,军令一道道传出,如同脉络般贯穿西北防线。风沙拍打窗棂,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是大战前的序曲。绵忻回到书房,铺开信纸,准备给皇帝写一封最后的密奏,详陈最新局势与自己的决战部署。
墨汁研好,毛笔蘸饱,就在绵忻准备落笔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德妃留下的乌木印章与《尘影录》。之前他始终关注印章上的山水纹样与“承影司”“副石”的关联,此刻,在得知京城飞鸟势力的存在后,他忽然心中一动,拿起乌木印章,对着烛光仔细审视。
印章的山水纹样雕刻得极为精巧,线条转折流畅,带着一种古朴而隐秘的韵味。他下意识地想起密信上的飞鸟符号、京城据点的飞鸟旗帜,那些线条的勾勒笔触,看似与山水纹截然不同,却在极细微的神韵上有着诡异的相似——都是以极简的线条勾勒核心意象,转折处带着一种独特的弧度,仿佛出自同一种审美体系,甚至是同一脉传承!
绵忻浑身一震,手中的毛笔险些掉落。难道……德妃留下的线索,指向的不仅仅是“承影司”与前朝遗秘?她与这个以飞鸟为标志、活跃于宫廷与边疆的神秘联盟,有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渊源?是她曾是联盟的一员,后来反戈一击?还是她早已洞悉联盟的存在,留下印章与《尘影录》,是为了警示后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如同冰水浇头,让绵忻浑身发冷。如果连德妃这枚跨越数十年的棋子,都与飞鸟联盟有着隐秘关联,那么这个组织的根基之深、历史之久、图谋之大,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他放下毛笔,久久凝视着手中温润的乌木印章,烛光映照下,山水纹样仿佛活了过来,与脑海中的飞鸟符号交织缠绕。西北的战火即将点燃,京城的暗涌正在沸腾,而这枚小小的印章,似乎藏着解开所有谜团的终极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背后,究竟是真相的曙光,还是更深的黑暗?飞鸟联盟的真正核心是谁?他们的最终目的,仅仅是颠覆皇权,还是有着更为恐怖的图谋?绵忻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迷宫的十字路口,前方的每一条路,都通向未知的深渊。而风沙之中,那场决定大清命运的决战,已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