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徽的这番话,像是在一盘精密的棋局中,下出了一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隐隐觉得妙到毫巅的闲棋。
“全民记账运动?”
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是艾米丽·赵。
她的声音隔着屏幕也透着一股金属般的质感,充满了不解和审慎:“苏,恕我直言,这听起来更像一个社会学实验,而不是一个金融项目。我们如何量化它的成效?如何控制它的成本?农民的记账行为,其数据的真实性、完整性、规范性都无法保证。从天序资本风控的角度看,我们引入的不是一个‘不确定变量’,而是一个‘不可控的混乱’。这会把我们原本清晰的模型,变成一锅无法分析的粥。”
艾米丽的话一针见血,代表了所有投资人和管理者的担忧。
陆沉也紧跟着表达了他的顾虑,但他思考的角度不同:“清徽,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从‘仰望神明’到‘看见自己’,这个哲学路径是对的。但操作层面,难度太大了。慧兰姐说的没错,文化水平是第一道坎。我们不能指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老人,去理解收支平衡表。其次是隐私和信任问题。钱,在中国乡土社会里是极其敏感的话题。让他们把家底亮出来,哪怕是亮给自己看,他们第一个念头也是‘你们想干嘛?是不是要收税?是不是要算计我?’”
周慧兰用力地点了点头,补充道:“就是这个理。大伙儿穷怕了,也被人骗怕了。你让他信一个‘模子’,他觉得是得了宝贝;你让他自己算账,他觉得你要掏他宝贝。这人心啊,难。咱们好不容易用丁先生的‘神威’把大家拢起来,现在要亲手把这‘神’给破了,怕是要炸锅的。”
一时间,视频会议的四个格子里,除了丁元英那个已经暗下去的方块,其余三方都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反对的理由如此充分,如此现实,几乎将苏清徽那个刚刚燃起的火苗,压得只剩一缕青烟。
苏清徽没有急于反驳。
她静静地听完所有人的意见,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仿佛这些质疑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艾米丽,陆沉,慧兰姐,你们说的都对。”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凝神倾听,“如果我们的目标是收集数据,用以优化我们的中心模型,那你们的担忧百分之百会成为现实。但我们的目标,恰恰相反。”
她将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转向身后的白板,上面已经有了她草拟的几个关键词。
“第一,我们不是要‘收集数据’,而是要‘创造镜子’。我们不需要他们的账本,这些记录只属于他们自己。我们不分析,不汇总,不考核。我们只提供工具,一面能照见他们自己财务状况的镜子。”
“第二,关于工具本身。”苏清徽继续说,“陆沉和慧兰姐的担忧很对,所以我们不能用传统会计的思路。我设想的,不是‘账本’,而是‘钱的日记’。我们可以开发一个极其简单的手机应用,甚至对那些没有智能手机的家庭,可以发放定制的实体‘图画本’。”
她拿起一支笔,在白板上迅速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比如,收入页,就画着猪、鸡、稻谷、外出打工的小人。卖了三头猪,就在‘猪’的图标下面按三下,或者画三个圈。支出页,画着化肥、农药、孩子的书包、医院的红十字。给孩子交学费,就在‘书包’图标下记录一笔。这不需要识字,只需要对应。这不是会计,这是看图说话。”
这个生动的描述,让周慧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原本紧锁的眉头也松动了些。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如何打破信任的壁垒,建立‘激励机制’?”苏清徽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这就要和丁先生的‘模型’结合起来。我们的‘社区金融风险自洽模型’依然是基础,是所有人的起跑线。但在此之上,我们增加一个‘手动挡’模式。”
她顿了顿,确保所有人都跟上了她的思路。
“一个坚持记‘钱的日记’超过三个月的家庭,将有资格申请‘个性化信用评估’。我们的驻村工作人员,唯一的任务就是坐下来,陪着这家人,一起看他们的‘图画本’,帮他们自己分析:‘你看,过去三个月,你家买烟酒的钱,都够多买半头小猪崽了。’或者‘你家农机租赁的费用特别高,是不是几家合买一台更划算?’”
“当一个村民,通过自己的记录,亲眼看到钱的流向,他就不再需要外部的‘神明’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会自己开始思考。而那个通过了‘个性化评估’的家庭,将有资格获得比模型计算结果更高额度、更低利率的贷款或扶持。因为,一个开始审视自己财务状况的人,他的风险,天然就比一个盲从的人要低。这,才是真正的风控。”
苏清徽一口气说完,整个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脑中的那把锁。
艾米丽·赵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明白了。
这不是混乱,这是更高维度的风险管理——将风险因子从外部环境,转移到人的主观能动性上。
一个清醒的借款人,比任何完美的模型都更可靠。
资本追求的不是账面上的整齐划一,而是最终的安全与回报。
陆沉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喃喃道:“我明白了……这不仅是金融扶贫,这是认知启蒙的闭环!‘图画本’是工具,是媒介;个性化评估是引导,是点化;而最终的信用激励,是让他们觉醒的‘内生动力’!我们不是在教他们知识,我们是在创造一个让他们自我生发智慧的环境!”
周慧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她想象着那个场景,不是她去苦口婆心地劝说,而是村民拿着自己的“图画本”来找她,理直气壮地跟她说:“周主任,你看我这个月的账,我把买牌打的钱都省下来了,你得给我评个高信用,我娃上大学的贷款还差点!”
那一刻,人,才真正成了自己的主宰。
“丁先生说的‘不确定变量’……”苏清徽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不是我们引入的任何工具或制度。那个变量,是人心,是每一个被点燃的、开始独立思考的头脑。当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变量’开始运算,任何固定的‘模型’都会被超越。大家不再需要拆掉脚手架,因为他们已经住进了自己亲手设计和建造的房子里,脚手架,自然就成了无用的东西。”
会议结束了。
丁元英的那个格子自始至终没有再亮起。
他抛出了那个禅宗似的命题,便飘然远去,将一切的阐释、执行和承担,都留给了苏清徽。
苏清徽关掉电脑,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在她眼中流转。
她不再是那个维系系统运转的齿轮。
从今夜起,她是要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播撒无数面镜子的人。
她要做的,不是修一座通往富裕的桥。
而是教会每一个人,如何绘制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寻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