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很足，玻璃门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苏晨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面包只动了一口，那瓶矿泉水已经见了底。他的目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落在对面那栋庄严肃穆的市委大楼上。综合二科所在的楼层，已经陷入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他没有动。
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在锁定猎物后，最先要做的不是扑上去，而是彻底融入环境，将自己变成风，变成草，变成一块不会引起任何警惕的石头。
父亲的档案，就是他的猎物。
而市委办公室，则是这片丛林里最危险的区域，布满了看不见的陷阱和窥探的眼睛。
他不能直接回去。一个刚来第一天的新人，下班后又鬼鬼祟祟地折返，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贴上“可疑”的标签。在这个信息传递速度比光还快的地方，任何一点异常，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变成压死自己的巨石。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天衣无缝、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他可以在深夜，独自一人，拥有那间办公室的支配权。
这个理由，不能靠别人给，只能自己创造。
苏晨将最后一口水喝完，起身，将包装袋和空瓶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入沉沉的夜色。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
第二天，苏晨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
时间刚过七点半，走廊里还空无一人。他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混合着隔夜茶水、墨粉和空调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先去自己的工位，而是先将办公室所有的窗户都推开一条缝，让清晨带着湿意的空气流淌进来。然后，他拿起水壶，仔细地给窗台上的几盆绿萝和君子兰浇了水，甚至还用湿抹布，将一片片叶子上的浮尘轻轻擦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烧了一壶开水，将科长钱卫国和几位老同事的保温杯都续满了水。
七点五十分，综合二科的“老黄牛”，一个名叫赵小军的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第一个走了进来。他看到窗明几净、空气清新的办公室，愣了一下，又看到自己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杯，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小苏？来这么早？”
“赵哥早。”苏晨从饮水机旁直起身，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睡不着，就早点过来了。”
赵小军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昨天他还和别人议论，这小子是不是哪个领导的亲戚，进来镀金的。可眼前的这一幕，却和“镀金”的公子哥形象相去甚远。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但苏晨的系统视野里，对方头顶那道【好奇咒缚】的颜色，明显淡了许多。
随后，同事们陆续到来。
那个留着地中海发型，浑身散发着“躺平”气运的王建国，在看到自己桌上也被擦得一尘不染，茶杯也续上了水后，破天荒地对着苏晨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鼻音，算作打了招呼。
而当那位野心勃勃的女副科长李月踩着高跟鞋，带着一阵香风走进来时，苏晨已经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手里捧着一本《市委办公室工作规范与实务》，看得聚精会神。
李月看到他，又瞥了一眼桌上那杯同样被续满水的花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包，状似无意地问道：“苏科长，昨天的方案看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想法吗？”
苏晨立刻放下书，站起身，一脸认真地回答：“李科长，我看了一晚上，收获很大。特别是里面关于‘正面引导’和‘风险对冲’的几个提法，让我茅塞顿开。我正在结合这本工作规范学习，争取尽快领会您的思路。”
他将“你的方案”换成了“您的思路”，姿态放得更低，语气也愈发恭敬。
李月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又被堵了回去。她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非但不疼，还顺着你的力道，把自己裹了进去，让你有力也使不出。
“好，那你先看着，不着急。”她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坐了下来。
她打开电脑，余光却始终在苏晨身上。她看到苏晨又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工作规范，手里还拿着笔，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那副专注投入的模样，简直比准备高考的学生还要刻苦。
李月的心里，那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浓了几分。
一个只知道埋头死读书，靠着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来博取好感的书呆子，能有什么作为？看来，是自己高估他了。
【叮！来自“李月”的“审视咒缚”已转化为“轻蔑气运”。】
苏晨的嘴角，在低头的一刹那，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上午九点，科长钱卫国端着他那标志性的保温杯，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扫视了一圈焕然一新的办公室，目光在苏晨身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小苏，来一下。”他招了招手。
苏晨立刻放下笔，跟进了科长那间小小的独立办公室。
“怎么样，还习惯吧？”钱卫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和蔼地问道。
“谢谢科长关心，同事们都很好，我也在努力学习。”
“嗯。”钱卫国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年轻人，态度最重要。你这个态度，就很好。”
他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苏晨：“这是咱们科室上半年的工作简报汇编，有些地方格式不太统一，数据也有点乱。你今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个重新整理、校对一遍，下午下班前给我。”
苏晨接过文件，入手沉甸甸的。他快速翻了翻，里面的内容杂乱无章，各种表格、文字挤在一起，甚至还有手写的批注，工作量相当大。
这又是一次试探。试探他的工作能力和服从性。
“好的科长，我保证完成任务。”苏晨没有半分犹豫，立正站好，像个领了军令状的士兵。
钱卫国愈发满意，挥了挥手：“去吧。”
苏晨抱着文件回到座位，立刻投入了工作。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为难，只是将文件分门别类，然后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逐字逐句地录入、校对、排版。
他的专注和高效，让办公室里偶尔投来的几道目光，都带上了一丝惊奇。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个会来事儿的花架子，没想到干起活来，竟然也是一把好手。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飞快流逝。
下午四点半，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苏晨已经将那份厚厚的汇编整理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的数据汇总部分。他伸了个懒腰，端起水杯，起身去倒水。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手肘似乎“不经意”地碰到了桌角的一杯水。那杯水是他刚来时倒的，一直没喝，已经凉了。
“哗啦”一声。
整杯水，不偏不倚，全都泼在了他正在使用的键盘上。
“哎呀！”苏晨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了过来。
他们看到苏晨手忙脚乱地拿起纸巾去擦拭键盘，但水已经顺着按键的缝隙渗了进去。他尝试着敲了几个键，屏幕上要么没反应，要么就是一连串乱码跳出来。
“怎么了这是？”李月皱着眉问了一句。
“没……没事。”苏晨脸上带着懊恼和一丝慌乱，“手滑了，把水洒键盘上了，好像烧了。”
“嗨，多大点事，去行政科再领一个不就行了。”角落里的王建国难得地开了金口。
“可是……可是钱科长让今天必须完成的汇编，就差最后一点了。”苏晨指着电脑屏幕，一脸的焦急，“这要是耽误了，可怎么办？”
他那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生怕搞砸第一份工作、辜负领导信任的职场菜鸟。
李月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眼中的轻蔑更浓了，随口说道：“那能怎么办，赶紧去行政科看看还有没有备用的，没有就只能明天再说了。钱科长那边，我去帮你解释一下。”
“别别别！”苏晨连忙摆手，像是生怕给领导添麻烦，“不能麻烦李科长，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我再想想办法！”
他说着，开始在办公室里四处翻找，最后从那个他昨天整理过的铁皮柜角落里，翻出来一个满是灰尘的旧键盘。那键盘一看就是十几年前的款式，接口还是老式的圆形pS\/2接口，根本插不上他现在使用的主机。
他折腾了半天，满头大汗，最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写满了绝望。
办公室里的众人，有的暗自发笑，有的则投来一丝同情的目光。
钱卫国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乱糟糟的一幕，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苏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刻站了起来，低着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科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您放心，我今晚就是不睡觉，用手写，也一定把汇编整理完！”
看着他这副又蠢又犟的模样，钱卫国心里的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了。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多大点事。明天再说吧，不差这一晚上。”
“不行！”苏晨的犟劲上来了，梗着脖子，“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今天完成！这是工作态度问题！”
钱卫国被他这股“傻劲”弄得哭笑不得，最后也懒得再管，丢下一句“随你吧”，就摇着头回了办公室。
五点半，下班时间到了。
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经过苏晨工位时，都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李月走的时候，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苏，差不多就行了啊，别太实在。”
苏晨只是抬起头，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李科长，我再想想办法。”
很快，办公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
钱卫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锁门前，看了一眼那个还趴在桌上，对着一堆文件和坏掉的键盘发愁的年轻人，心里暗暗摇头：倒是个肯干的，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咔哒。”
办公室的大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走廊的声控灯熄灭，只有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玻璃，在办公室里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苏晨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累得睡着了。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后。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脸上那副懊恼、焦急、绝望的表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像两颗寒星。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然后，他走回自己的工位，将那个被水浸湿的键盘拿起来，熟练地打开后盖，用纸巾将里面的积水吸干，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回形针，捅了一下某个隐蔽的复位小孔。
他将键盘重新接上电脑，手指在上面轻巧地一敲。
屏幕上，光标欢快地跳动起来。
键盘，根本没坏。
苏晨的目光，缓缓转向墙角那个巨大的、在黑暗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铁皮档案柜。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该去取回属于父亲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