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缠绕了不知多少年的棉线,在苏晨的指尖下,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档案袋的牛皮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处因常年的挤压而磨损起毛。封面上的那行钢笔字迹,笔锋瘦劲,力透纸背,即便隔着岁月,依旧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的决绝。
《关于市府办原副主任苏建国同志相关问题的调查材料(封存)》。
苏建国。
父亲的名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凝固的琥珀,办公室里那紧张而有序的交响乐——键盘的敲击声、打印机的嗡鸣、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苏晨的整个世界,都浓缩到了眼前这个薄薄的、却又重如山岳的档案袋上。
他的心脏先是猛地一缩,随即开始擂鼓般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的档案会在这里?
在这个落满灰尘、被所有人遗忘的铁皮柜里?
是巧合,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钱卫国让他整理档案,是真的想让他熟悉工作,还是……另有所指?
无数个念头在苏晨的脑海中炸开,像一团纠缠的乱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他没有立刻去解那根棉线,而是将档案袋拿在手中的同时,身体微微侧过,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来自办公室大部分区域的视线。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专注于工作的、甚至有些木讷的表情。
【叮!检测到宿主情绪剧烈波动,心率超过120。】
【检测到目标物品:尘封的旧案。】
【气运分析:该档案被一道强大的“封印咒缚”笼罩,咒缚核心由“遗忘”、“冤屈”、“禁忌”三种负面气运交织而成。任何试图强行开启或探究此档案的行为,都将大概率触发“厄运反噬”,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系统的冰冷提示,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苏晨瞬间冷静下来。
厄运反噬。
他想起了周鸿途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把椅子,坐过的人不少,也有的人坐了几个月就出去了。”
父亲,是不是就是那个“出去”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市委办公室,这个南州的权力心脏,就是一个巨大的气运漩涡,任何一丝异常的波动,都可能被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鲨鱼”捕捉到。
他不能赌。
苏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像对待其他档案一样,拿起手边的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档案袋上的灰尘。他的手指拂过“苏建国”三个字,那是一种隔着时空与纸张的触碰,冰冷,却又带着一丝滚烫的刺痛。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意气风发地站在这里,也曾像自己一样,怀揣着理想与抱负。可最终,却只剩下这一份冰冷的、被封存的“问题材料”。
擦拭干净后,苏晨没有将它放回原处。他将档案袋不着痕迹地塞进了自己刚刚整理好的一摞档案中间。那个位置,不高不低,既不显眼,又方便他随时能找到。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只是因为长时间弯腰而感到有些疲惫。
他抬起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整个办公室。
不远处的李月正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蝶,但苏晨能感觉到,她的余光一直锁定着自己这边。当苏晨的目光投过去时,她立刻抬起头,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像是在说“辛苦了”。
但系统界面上,关于她的气运分析却没有那么友好。
【来自“李月”的“审视咒缚”强度降低。】
【新增情绪分析:轻蔑,不屑。目标认为你只是一个听话的、没有威胁的“工具人”。】
这正是苏晨想要的效果。
最里侧,科长钱卫国的办公室门虚掩着,能看到他正端着保温杯,靠在椅子上悠闲地看报纸。那团土黄色的“和稀泥”气运四平八稳,显然对苏晨的表现十分满意。
苏晨收回目光,继续埋头整理剩下的档案。他的动作不快不慢,条理清晰,将每一份档案都按照年份、类别码放得整整齐齐。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刚刚进入新环境,急于表现自己“听话”、“勤快”的愣头青。
办公室里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咒缚”,在这份枯燥的、毫无技术含量的劳动面前,渐渐失去了兴趣。好奇变成了不屑,审视变成了漠视。
一个靠关系进来,只会被安排干杂活的年轻人,能有什么威胁?
“小苏,过来帮个忙。”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苏晨循声望去,是那个头发稀疏、头顶一片灰色“躺平”气运的中年男人,王建国。此刻他正皱着眉,拍打着面前一台卡了纸的打印机。
“来了,王哥。”苏晨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了过去。
“这破机器,又卡纸了,弄了半天也没反应。”王建国抱怨了一句,便让开了位置,一副懒得再动手的样子。
苏晨俯下身,没有急着去抽那张卡住的纸,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打印机的内部结构,然后按照说明,打开了侧面的盖板,轻轻转动一个绿色的旋钮。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机括声,那张卡住的纸被顺利地送了出来。
他顺手又用纸巾擦了擦内部的感应器,才把盖板合上。
“好了,王哥,你再试试。”
王建国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按下了打印键。打印机发出一阵欢快的声响,顺畅地吐出了文件。
“行啊你小子,还会修这个?”王建国那张万年不变的“躺平”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讶异。
“以前在学校图书馆打过工,天天跟这些打交道。”苏晨笑了笑,说得半真半假。
“谢了。”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胳膊,态度比之前热络了些许。
苏晨点点头,回到了档案柜前。
他知道,刚才那个小小的举动,比他说一百句客套话都有用。在办公室这种地方,展现出“有用”且“无害”的特质,是融入环境最快的方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苏晨将整个档案柜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那些积年的灰尘被清扫一空,泛黄的牛皮纸袋按照年份排列,看上去清爽了许多。
他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临近下班的时间。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洗了手,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像模像样地研究起李月留下的那份“烫手山芋”。他看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拿出笔记本做着记录,一副潜心学习的恭敬模样。
李月下班前经过他的工位,看到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在她看来,苏晨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为他设定好的“角色”——一个可以利用,但无需忌惮的副手。
办公室的人陆续走光,最后只剩下苏晨一个。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将天空映成一片瑰丽的紫色。
苏晨关掉电脑,将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椅子推进桌下。他检查了办公室的门窗,关掉所有的灯,最后一个离开了办公室。
他走进电梯,看着光洁金属壁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走出市委大楼,晚风带着一丝凉意迎面吹来。苏晨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公交站,而是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他买了一瓶水和一个面包,付了钱,却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从这里,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市委大楼那扇紧闭的大门,以及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楼层。综合二科的办公室,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
苏晨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因压抑了一整天而有些发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
他低调、他谦逊、他任劳任怨。
他做完了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事。
现在,该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了。
那个档案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知道,里面藏着父亲当年真正的秘密,也藏着他所有苦难的根源。
他必须拿到它。
夜色渐深,苏-晨的目光穿透玻璃窗,牢牢地锁定着那片黑暗。他的脸上,白天的谦逊与木讷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狼一般的冷静与专注。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让他悄无声息地,重新潜入那座权力堡垒的时机。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