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江东市的黑色帕萨特内,空气安静得有些压抑。
刘宇合上了笔记本,但脑子里依旧回响着青云镇中学那位教导主任带着哽咽的声音。他扭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在他眼中不再是单调的风景,而是一张张具体的面孔,一声声真实的叹息与欢笑。
他过去所学的那些理论、数据和模型,在这一天的见闻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冯处,”刘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着前座冯建国沉静的侧影,“我以前总觉得,一份好的政策,应该是设计精巧,流程严谨,能兼顾各方利益的。可今天我发现,在清河,沈铭的做法,几乎违背了所有原则。他粗暴、直接,甚至不惜制造对立……但他做的事,好像又都是对的。”
冯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自己保温杯里浮沉的茶叶。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小刘,你要记住。在官场,民心是地基,程序是栏杆。地基不稳,房子迟早要塌;没有栏杆,人走在上面,一步踏空,就是万丈深渊。”
他拧上杯盖,目光投向远处渐渐显现的城市轮廓。
“沈铭这个人,他亲手挖开了地基,看到了最底下的烂泥,然后用自己的办法,重新夯实了它。所以,他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很稳。但是……”冯建国的语气微微一顿,“他是一路拆着栏杆走过来的。这种走法,在很多人眼里,比地基不稳更危险。因为地基不稳是能力问题,而拆栏杆,是态度问题。”
刘宇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冯建国话里的深意。
那封措辞严厉的举报信,攻击的恐怕不会是沈铭的政绩,而是他做事的方式——他那套被视为“离经叛道”的“莽夫路线”。
就在这时,冯建国的手机再次震动,依然是那串熟悉的号码。他接起电话,只听了片刻,便沉声应道:“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车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冯处,是……市里又有什么指示?”刘宇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指示。”冯建国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是远星科技的林晚秋,刚刚通过市里的渠道,正式向省里提交了一份申请。”
“申请?”
“申请将远星科技未来在华中地区最大的新能源产业基地项目,落户在清河县。”
刘宇的嘴巴,慢慢张大,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世界五百强,百亿级的投资项目,就因为一次考察,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定了下来?这已经不是奇迹,这是神话。
他忽然想起饭馆里那个白领青年的话,想起河边老大爷那句“换了片干净的水”,想起青云镇中学里孩子们明亮的眼睛。
原来,那棵正在拼命生长的梧桐树,真的引来了搏击长空的真凤凰。
……
清河县,县委办副主任办公室。
沈铭刚送走一脸兴奋的招商局老张。林晚秋的考察虽然低调,但她临走前那句“明天看诚意”,已经足够让整个清河县的招商系统打了鸡血。
老张带着人,准备连夜再把政策细化一遍,做出十几套不同阶梯的优惠方案,供明天谈判备用。
沈铭揉了揉太阳穴,连日的高强度运转让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他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刚喝一口,桌上的内部电话就响了。
是县档案局。
“沈主任,您之前要的那份关于全县各单位近三年项目审批效率的汇总报告,我们整理好了,给您送过去?”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客气。
“送过来吧。”沈铭说。
三天前,为了筹备远星科技的项目,他要求档案局整理这份报告,以便了解各部门的办事效率。当时对方满口答应,说第二天就能送来。
结果,一拖就是三天。
很快,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沈主任,不好意思啊,这几天局里事儿多,耽搁了。您要的材料,都在这儿了。”
沈铭接过文件,没有说话,只是翻开第一页。
一股熟悉的、属于体制内报告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通篇都是“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各部门通力协作”、“取得了显着成效”之类的套话。
他要的数据、案例、流程耗时分析,被淹没在大量的官样文章里,需要拿着放大镜才能找到。
沈铭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然后将报告随手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那位档案局的副局长。
“周局长,这份报告,是你写的,还是你手下的人写的?”
周局长一愣,连忙道:“是我亲自把关的,绝对没问题!”
“哦?”沈铭点点头,“那看来,周局长这几年,工作很清闲。”
周局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没听懂沈铭的意思。
沈铭拿起那份报告,指着其中一段:“这里写,‘我县行政审批流程得到极大优化,平均办理时限缩短了百分之十五’。我想请问周局长,这个百分之十五,是怎么算出来的?基数是多少,样本是哪些单位,有没有剔除节假日和特殊情况?”
周局长的额角,开始冒汗:“这……这是综合统计,是个大概的数字……”
“大概?”沈铭的音量没变,但办公室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度,“那这一段,‘部分窗口单位存在办事拖沓现象,已责令整改’。我想知道,‘部分’是哪部分?‘拖沓’到什么程度?‘整改’的结果又是什么?这份报告里,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
周局长的脸色,从红变成了白。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份报告,他根本就没细看,是手下科员从去年的工作总结里东拼西凑抄出来的,他签个字就送过来了。这是机关里心照不宣的惯例。
沈铭将报告扔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周局长,我让你做的是一份用来分析问题的作战地图,你给我交上来一堆华而不实的宣传稿。如果我们的干部,都是用这种态度来应付工作,那别说引来凤凰,就是引来一只鸡,都能被我们这帮人活活饿死。”
他的话毫不客气,像鞭子一样抽在周局长脸上。
周局长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大气都不敢出。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外面都叫眼前这个年轻人“沈阎王”了。
“报告拿回去,重做。”沈铭端起茶杯,“明天早上八点,我要看到一份能看的报告。每一个数据,都要有出处;每一个问题,都要有实例。做不到,你这个副局长,就亲自去档案室里管档案吧。”
周局长如蒙大赦,抱着那份报告,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沈铭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愈发凝重。
一个档案局,就如此敷衍了事,那财政、国土、税务这些手握实权的部门呢?整个清河县的干部队伍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个这样的“周局长”?
这种“庸、懒、散、浮、拖”的作风,就像是附着在机器上的铁锈,平时看不出来,一旦机器要高速运转,这些铁锈就会成为致命的阻碍。
环保整治,是向外开刀,敌人清晰可见。而整顿干部作风,是刀刃向内,割自己的肉,敌人就是每一个安于现状的自己人。
这比关停工厂,要难得多。
就在他沉思时,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骤然响起。
是县委书记赵长东的专线。
“沈铭,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赵长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沈铭心中一动,放下茶杯,立刻起身。
走进书记办公室,沈铭发现今天的气氛格外严肃。赵长东没有在练字,也没有在看文件,只是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书记。”
赵长东转过身,示意沈铭坐下。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道:“沈铭,你来清河,也有段时间了。对我们县的干部队伍,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也问得极深。
沈铭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说:“思想僵化,作风懒散,缺乏担当。”
十二个字,一针见血。
赵长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他就欣赏沈铭这种不绕弯子的性格。
“说得对。”赵长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神情严肃,“我们花了大力气,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准备请客吃饭。可如果家里管事的、做饭的、端茶送水的,一个个都躺在床上装睡,那这顿饭,是吃不成的。”
他看着沈铭,目光灼灼。
“远星科技这块肉,太肥了,盯着的狼不止我们一家。市里刚刚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正式提交了落户申请,这既是我们的机会,也是我们的考验。政策的诚意,我们给得起。但执行的效率,服务的温度,能不能跟得上,我心里没底。”
赵长东的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我需要一把扫帚,一把能把那些装睡的人全部扫下床的铁扫帚。我不但要他们醒过来,我还要他们跑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沈铭,这把扫帚,我准备交给你。从今天起,由你牵头,在全县范围内,对干部作风问题,进行一次彻底的、深入的摸排和整顿。”
话音刚落,沈铭的脑海里,那冰冷的机械音,如期而至。
【新事件触发:整顿干部作风,刀刃向内。】
【此事件难度极高,将直接触及整个干部队伍的根本利益,稍有不慎,便会引发集体抵制,导致全县工作陷入瘫痪。是否开启模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