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踏进隔壁郑家小院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笑容,她走到正在晾晒衣物的郑娘子身边,语气轻快地说道。
“姨姨,师傅说,要给我请个女夫子来呢。”
郑娘子闻言,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夷光。
“女夫子?”
在这乡野之地,女子能识得几个字已属难得,像夷光这般被施老头亲自教导读书的更是凤毛麟角,如今竟还要特地请女夫子来教?她虽觉意外,但转念一想,施老头行事向来不同常人,对夷光这个关门弟子更是寄予厚望,便也释然了,只当是师傅对徒弟的格外栽培。
她笑着拍了拍手上的水珠。
“那是好事呀!到时候让你姐姐也跟着一起去听听,让她也分分心,别整日里想着那些伤心事。”
夷光眼眸微闪,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柔顺地应道。
“好,都听姨姨的。”
然而,站在一旁的郑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夷光的异样。她心中疑窦丛生,决定私下里定要问个明白。
午后,姐妹二人坐在院中那株老树的浓荫下,各自面前摆着织机,梭子在手中穿梭。
蝉鸣阵阵,更衬得小院宁静。郑女停下动作,看向身旁专注织布的夷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敷衍的认真。
“莲莲,你老实告诉我,施老和小先生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许骗我。”
夷光穿梭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经纬交错的布匹上,声音轻缓。
“没什么大事,就是说,师傅在国都那边,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是个士族人家。请女夫子来,也是为了教我些规矩,免得日后嫁过去,失了礼数,让人笑话。”
她说到这里,才微微抬起眼帘,看向郑女,眼中适时地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浓浓的不舍。
“我只是想到日后可能要远离苎萝村,见不到姐姐和姨姨,心里难过。”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
郑女听着,心头也是一酸。
女子婚嫁,本是常事,尤其是嫁往国都,对于寻常农家女而言,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归宿。
施老头作为师傅,为徒弟谋划前程,无可指摘。她自己是郑家的女儿,婚事尚且难以自主,更遑论去干涉施老头对夷光的安排。
她放下梭子,握住夷光微凉的手,强笑着安慰道。
“傻莲莲,这是好事呀,嫁去国都,那是去做贵人的!日后,日后姐姐一定想办法去看你,只是到时候,你可不能成了尊贵的夫人,就不认我这个乡下姐姐了。”
“我怎么会呢?”夷光反握住她的手,语气带着依赖,“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夷光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明日去看望阿东的计划上,郑女也顺着她的话头,约定明日一同前往。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小院,两人各自回屋。
然而,郑女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夷光不像是一个即将待嫁的怀春少女该有的模样。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郑女瞧见范少伯独自一人站在村口的溪边,望着潺潺流水,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小先生。”郑女在他身后站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范少伯闻声回头,见是郑女,脸上露出惯有的温和笑意。
“郑姑娘,有事?”
郑女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道。
“小先生,请你告诉我实话,你们找莲莲,究竟所为何事?”
范少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沉默地看着郑女,目光锐利,仿佛在衡量是否该告知她真相。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
“郑姑娘既然问了,范某也不便隐瞒。越国新败,欲求复国,需有人深入吴宫,惑其君心,乱其朝纲。而师妹是执行此计最合适的人选。”
亲耳听到这冰冷的谋划,郑女还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
她猛地后退一步,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你们,你们真是混蛋,莲莲她在苎萝村长大,不曾享受过半分荣华富贵?如今国家有难,出了事情,你们竟然,竟然要推她一个弱质女流去那种地方,做那种事情!你们。”
她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跑,眼泪夺眶而出。
范少伯站在原地,看着郑女踉跄跑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自语。
“这才是正常女子该有的反应。愤怒,恐惧,不甘,为何师妹她。”
他眉头紧锁,脑海中浮现出夷光那过分平静甚至主动应承的脸庞。
“如此不对劲?难不成,她真是天选之人?”
郑女一路跑回家里,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泪水汹涌而出。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床头那件尚未做完的原本要送给未婚夫的腰带上,心如刀割。
战火夺走了她的幸福,而现在,这冰冷的复国大计,又要夺走她视若亲妹的莲莲吗?
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
郑女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再是脆弱和悲伤,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火焰。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莲莲一个人去面对那龙潭虎穴,去承受那不堪的命运。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她也要去,她要和莲莲一起,去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