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娇慵,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在庐陵王府门前这片凝固的空气中轰然炸响。
武三思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抽,那双充满了戏谑与傲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愕与忌惮。他几乎是立刻扭动着臃肿的身躯,回头望去。
只见他的马车后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更为华贵,也更为张扬的七香车。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太平公主那张美艳无双的脸庞,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愈发雍容夺目。她甚至没有下车,只是斜倚在车内的软枕上,凤目微挑,目光清冷地扫了过来。
“本宫的宴,你也敢来搅局?”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慵懒,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在武三思的心上。
“本宫的宴”,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圣旨,瞬间将这场原本被视作笑柄的“家家酒”,拔高到了一个谁也不敢轻视的层级。这不再是落魄王妃的强撑门面,而是太平公主亲自背书的宴席。
武三思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不想招惹的这个姑奶奶,竟然会真的屈尊降贵,来到这种破地方。
“原……原来是太平殿下。”他从马车上挤了下来,脸上强行堆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误会,都是误会。臣弟只是……只是许久未见皇嫂,特来探望,叙叙旧情。”
“叙旧情?”太平公主嗤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梁王殿下叙旧情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堵着人家的家门,带着一群恶犬,这是叙旧,还是寻仇啊?”
她身后的侍女配合地掩嘴轻笑,而武三思带来的那几个武氏子弟,被骂作“恶犬”,一个个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在武则天的子女中,李显懦弱,李旦沉稳,唯有这个太平公主,最得女帝真传,不仅深谙权术,行事更是随心所欲,骄横跋扈。满朝文武,除了女帝本人,还真没几个她放在眼里的人。得罪了李旦,或许只是未来堪忧;得罪了太平,那可是今日就不得安生。
“殿下说笑了,臣弟岂敢……”武三思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在太平公主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不敢?”太平公主坐直了些,气场愈发迫人,“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怎么,母后让你看顾宗室,你就这么个看法?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位皇兄好欺负,我李家的人,就任由你们武家搓圆捏扁了?”
这番话,分量就重了。她巧妙地将自己和李显、李旦捆绑在了一起,用“李家”对上了“武家”,将一场私怨,瞬间上升到了两族对立的高度。
武三思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殿下明鉴!臣弟万万没有此意!臣弟对皇兄,对李氏宗亲,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啊!”
就在刚才,他还高高在上,逼得韦氏摇摇欲坠。而现在,他却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跪在了地上,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周围所有的下人,以及远处那些偷偷窥探的眼睛,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而一直处于风暴中心的韦氏,此刻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兴奋。
势!
这就是陆羽口中的“势”!
借力打力,借势压人!陆羽为她指明的这条路,此刻正以一种最震撼,最直观的方式,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武三思,那个前一刻还让她感到绝望的庞然大物,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再看看七香车里那位云淡风轻的公主殿下,韦氏的心中,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
权力!这才是真正的权力!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款款上前。她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武三思,而是对着太平公主的马车,盈盈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妾身,谢过殿下解围。”
她这一拜,恰到好处。既表明了自己承情,又等于是在众人面前,坐实了太平公主是为她“解围”而来,将武三思的恶行,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太平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她原以为,这个皇嫂只是个逆来顺受的苦命人,却不想,还有这般急智和胆色。
“皇嫂客气了。”太平公主淡淡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些人不懂规矩,本宫替母后教教他,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目光重新落回武三思身上,语气变得冰冷:“听到了吗?梁王殿下。今日之事,本宫可以当没发生过。但若有下次,休怪本宫亲自去母后面前,问问你这梁王,还想不想当了。”
“臣弟不敢!臣弟再也不敢了!”武三思磕头如捣蒜。
“滚吧。”太平公主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别在这里,碍了本宫赏花的眼。”
武三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甚至顾不上去拍身上的尘土,就狼狈不堪地钻回了自己的马车,在一阵仓皇的轮毂声中,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场足以让庐陵王府沦为神都最大笑柄的危机,就这么被化解于无形。
韦氏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她知道,从今天起,这神都之内,再无人敢轻易小觑她这座破败的王府。
“皇嫂,还不请本宫进去坐坐吗?”太平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妾身的不是,殿下,请。”韦氏连忙侧身,亲自在前面引路。
太平公主这才走下马车。她今日穿了一身华丽的石榴红宫装,裙摆上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暗纹,一步一步走来,仿佛将整个王府的颓败之气都驱散了。
她走进那座在韦氏看来简陋到无地自容的庭院,却并没有露出丝毫嫌弃之色。她的目光在院中扫过,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丛刚刚移栽过来,还带着些许萎靡的兰草上。
“这就是你说的,顽石地里长出来的兰芷?”太平公主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问。
韦氏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位心思难测的公主殿下,究竟是何用意。
“回殿下,正是。”她谨慎地回答,“此草虽不及牡丹国色天香,却也有一分清幽之气,或可解一解烦闷。”
太平公主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碰了一下兰草的叶尖,忽然回头看着韦氏,似笑非笑地道:“这兰草,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人教你的?”
韦氏的后心,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道题,比刚才应对武三思还要难。
说是自己想的,是欺君。说是陆羽教的,又显得自己无能,且有勾连外臣之嫌。
她的脑中飞速旋转,想起了陆羽临走前那句看似不经意的话。
“妾身愚钝,本不知此法。”韦氏垂下眼帘,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坦诚,“只是前日,陆帝师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见王爷心神不宁,便说起了以花木之性情,喻人之品格的道理。妾身听后,偶有所感,便想借这兰草,求一个心静罢了。不想竟能入得殿下法眼,实乃侥幸。”
这番回答,堪称滴水不漏。她既点出了陆羽的指点,又将功劳归于“偶有所感”,既没有欺骗,又保全了自己的体面,更重要的是,将一切都推到了“为王爷求心静”这个无比正确的理由上。
太平公主眼中的审视之色,终于化作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你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她收回手,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转而道,“本宫今日来,也备了份薄礼,赠予皇兄。”
她对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立刻呈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锦盒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方质地上乘的端砚,和几锭散发着幽香的徽墨。
“本宫听说皇兄近日潜心翰墨,这方砚台,或能用得上。”太平公主淡淡地道,“你告诉他,书可以读,字也可以练,但别忘了,他姓李。”
最后那句“他姓李”,声音极轻,却如重锤一般,敲在了韦氏的心上。
她瞬间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来意。
解围是真,敲打也是真。拉拢是真,示威也是真。
这位公主殿下,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可以保你,也可以用你,但你们夫妻二人,必须是我的人,必须为我李唐所用。
韦氏捧着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泥潭,但另一只脚,却也踏入了另一张更为华丽,也更为凶险的网中。
而织网的人,除了眼前这位公主殿下,还有那个至今未曾露面,却仿佛无处不在的陆帝师。
就在这时,府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喧哗。老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王……王妃!又……又来人了!”
韦氏心中一紧,以为是武三思去而复返。
却听那管家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吏部狄侍郎,还有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他们……他们都递了拜帖,说是……听闻公主殿下在此,特来向殿下和王爷王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