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枝耸着肩膀,轻哼一声笑。
“公主,记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是你父汗说的,说女人的世界都很窄。果真啊,看到你,我终于明白你父汗为什么说这话了。”
月烈憋着气,感受到了羞辱。
“哎呀。”凌枝伸着懒腰站起身,顷刻之间,她已没了方才的忧伤。
“公主,我真是替你的父汗悲哀啊,他那么不可一世,怎么就生了你这种?”
“凌枝!”碧痕气愤上前,想替月烈出气。
“你先退后。”凌枝指一下碧痕,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踱上伐步道:
“以前老爱听人说格局格局,我就没懂过,这会倒像是脑瓜开窍,突然就懂了。
刚刚,咱们说了私人恩怨是吧?那么现在就延伸一点吧,说点大的。
方才你是不是说崖山亡宋过后就再无中国了?我们这一代生老病死了,就没有下一代了,是不是?”
说到这里,凌枝的步伐已绕到月烈面前,月烈坐着的,她便就弯下一点身子。
“我给你讲哦,不是的。我会算卦,未卜先知,记忆力还好得很。我前知三千年,后知三千年,这天上人间,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凌枝挤眉弄眼,显得神神秘秘,神神叨叨。
月烈整个无语,心想这么能耐,你咋不上天?
呵呵,这时里屋的赵砚正撩开一点竹帘在看,被凌枝的模样逗笑了。
他也不知道凌枝究竟在讲什么,就是觉得他娘子此刻的模样特别招人稀罕,心悦得很。
杨蛟低声道:“看到了吧,我说过的,你娘子也不大正常。”
赵砚饶有意思地点了点头。
外边,凌枝继续。
“别异想天开说什么我们会灭族灭种这种话了,我告诉你,不会的。
当下的一个灭国算什么呀?你们当下的一个横扫欧亚算什么呀?到最终不还是跟我们一样,不就一个亡吗?
但是我们两者之间的亡,可不同!你们亡了,那就是亡了,对社会有多大贡献吗?
而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有太多的登峰造极呀。
如果我们曾经的朝廷,没有想方设法取得长久的和平,没有和平,我们就无法留给世人千百年的惊讶。
你们在当下,的确可以抢,的确可以认为所有好东西都是属于你们的,不过然后呢?又怎样呢?
你们现在入主中国,固执地自封为中华的圣君,然百年之后呢?
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
百年之后,蒙元帝国,不过是做了个春秋大梦,空中楼阁,虚梦一场!
然百年之后,属于宋的文明,却开土拓疆,开枝散叶,开花结果,生生不息!”
“凌枝——”
月烈拍案而起,不只愤怒,还有痛色。
凌枝说到的不过是做了个春秋大梦,到头来空中楼阁虚梦一场,不论是于她的朝廷还是于她的私人感情,都是一种痛点。
“哟!急了?”凌枝身子一歪,像是一种躲,害怕被波及到那般。
而后给个抱怨的眼神道:“我还没说完呀。”
月烈和碧痕完全懵了。
凌枝头一歪,啧一声叹。
“唉,我们自古以来啊,学习到的知识,就是不能摇尾乞怜啊。
长宁军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就是要守护脚下的土地,就是要延绵自己的文化,就是要竖起民族的脊梁。
精神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有强大的内在凝聚和外在辐射,顶天不屈膝,永不言败,也永远不会败。”
凌枝从始至终都没有激昂的情绪,甚至好多时候还不正经,但一番话说下来,还是让每个宋人都振聋发聩。
房间寂静无声,却凝聚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形无畏。
月烈和碧痕莫名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良久,还是凌枝先张了口,她拱手对月烈,终于变得正经了。
“公主,我很高兴能跟你认识,甚至还怀念过曾经在临安的时光,但某些情谊,注定只有一程,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
所以请你回去吧,我们从此两清,往后再见,便是仇人。”
凌枝尊敬行礼,过后,发出灵魂拷问:“公主,你我的世界,现在还窄吗?”
致命一问,犹如千军万马,击得月烈溃不成军。
凌枝离开。
其余人等相继出去。
杨蛟从里屋出来,竹帘完全拉开的那一瞬,月烈才发现赵砚。
赵砚静默坐了一会,起身朝着月烈去。
月烈盯着这张入骨入髓的脸,眸子里飘着无尽的哀伤。
“我都差点忘了,与你成婚,把你扣在大都,是为了我们两方的军事,并非我私人一情。
赵砚,莫不是凌枝刚刚那么一讲,我都快忘了,我月烈是忽必烈的女儿,我原本是蒙古帝国的公主了。”
赵砚凝重地看着她,他们这次见面根本没有讲过几句话,却感觉翻越了千山万水,有着无数的荆棘阻碍与鞭打。
“公主,我已有发妻,不能跟你在一起。”
“呵呵。”月烈苦笑嘲笑,又觉得搞笑,无声说着:我也是你的妻子啊。
到底放宽的世界让她把那话压了下去,高傲地扭身:“送我出川!”
夕阳的残照下,骏马穿梭。
一路无言,一直到分开。
荒郊野岭,赵砚守在原地,看着月烈越来越远的身影。
之前,在他那简单的世界里,是月烈在无微不至照顾他,变着法逗他开心。
之前,在他那简单的世界里,月烈总是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而此时却变成了这副怨恨诀别的模样。
“月烈!”
赵砚大喊,到底夫妻一场。
然待月烈停下,他却缄口不言。
他会拒绝她,但怕说得太重在她身上落下很重的雨;他会祝她好,但怕说得太多让她抱有希望。
月烈长久没有听到下一句,仰头嗤笑。
这么多年的想象与期盼,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她曾为他内心开满了花,此刻终于从谎言拉回现实,从此恩断义绝。
不过也还好,至少他目送了。
“碧痕,我们走!”
月烈摘掉手腕上的手镯,随地抛弃,两个身影疾速朝着北方去。
马蹄踏碎的残阳里,藏着女人的眼泪。
一路荒郊野岭,云山雾罩,仿佛无声在说,这世间的恩怨情仇,真的是错综复杂。
又仿佛在说,这天下之大,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岂乃“情仇”二字就可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