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悦来客栈甲三号房。
楚怀城如约而至,未带随从,只一身便服,更显儒将风范。
房内炭火正旺,茶香氤氲,晏殊(晏明)已煮好清茶相候,哑仆侍立门边。
“晏老先生,怀城叨扰了。”楚怀城拱手,目光在房内简单却整洁的陈设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晏殊平静的脸上。
“楚将军言重,陋室简陋,唯有清茶粗点,将军莫嫌怠慢。”晏殊微笑还礼,示意楚怀城落座。
寒暄几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西凉风物与当前时局。
晏殊言语平和,引经据典,从西凉历史沿革、部族变迁,谈到如今地形险要、物产利弊,见解深刻,数据详实,仿佛对西凉了如指掌,听得楚怀城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先生对西凉洞若观火,怀城佩服。”
“然如昨日所言,西凉如今困守四战之地,内忧外患。守,需铁桶之固;进,需破局之机。老先生游历天下,见识广博,不知……对这‘破局之机’,可有以教我?”
试探来了。
晏殊心中了然,放下茶杯:“破局之机,首在‘势’,次在‘人’。势者,天时地利,天下格局变动之隙也。人者,主事者之胸襟、眼光、决断也。”
“愿闻其详。”楚怀城身体微微前倾。
“当今天下,大炎失鹿,群雄逐之。”
“宇文卓挟持中枢,看似势大,然内政腐败,人心离散,已显颓势,不过冢中枯骨。江南杨素,富甲东南,然偏安一隅,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北地潜龙李晨,异军突起,整合北疆,西联蜀地,锋芒正盛,然根基尚浅,消化需时。此乃天下大势之缝隙。”
楚怀城点头,这些分析与他掌握的情报和判断基本吻合。
“西凉,恰处于这几股势力夹缝之中。”晏殊继续道,“向东,直面宇文卓与二王子,乃死路。向西,乃不毛之地,无用之功。向南,蜀地已为潜龙盟友,可借力而不可图谋。唯有……”晏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向北。”
“北?燕王?”楚怀城眼神一凝。
“正是。”晏殊颔首,“燕王据守北疆要冲,兵精粮足,暂未深度卷入中原混战。其地与西凉接壤,共御草原。此乃西凉破局之关键方向——或联之,或图之。然无论联或图,前提皆是西凉自身需先拧成一股绳,拥有对话甚至博弈的实力。”
楚怀城深吸一口气,这“晏明”的战略眼光,竟与他和三王子私下反复推演、却因内部掣肘难以执行的思路不谋而合,甚至更为清晰大胆!此人绝非寻常山野散人!
“老先生高见,令人茅塞顿开。”楚怀城语气郑重了几分,“然如先生所言,欲向北图,需先内固。西凉如今……分裂内耗,民生疲敝,整合谈何容易?”
晏殊看着楚怀城,忽然问道:“楚将军,老朽冒昧一问,你辅佐三王子,所求为何?是保一方平安,延续西凉王统?还是……有更进一步的念想?”
这问题直指核心,甚至有些敏感。
楚怀城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老先生以为,当此乱世,是偏安一隅能长久,还是奋起一搏方能求生?”
“偏安者,如江南杨素,可享数十年富贵,然终不免在更强势力整合天下时,沦为附庸或阶下囚。”
“奋起一搏者,或功成,或身死,然至少不负平生所学,不负乱世机遇。更何况,西凉这地方,是想偏安就能偏安的吗?宇文卓会答应?日益壮大的潜龙,又会永远满足于一个分裂弱小的西凉作为邻居?”
楚怀城默然。晏殊的话,句句敲打在他心头。
是啊,西凉没有退路。
“所以,”晏殊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老朽更想知道,三王子其人,究竟是何等心性?是甘愿守着金城,做那有名无实的‘辅政’王子,在内部倾轧与外部压力下勉强维持?还是……真有那份胆魄与野心,欲重整西凉河山,继而在这天下棋局中,落下一枚属于自己的重子?”
楚怀城心中波涛汹涌。
这老者不仅看透了西凉局势,更是在考察三王子的“成色”!他斟酌着词语:“三王子……自老王爷去后,目睹兄弟阋墙,西凉凋零,心中悲愤,常思振作。如今坐镇金城,整顿军务,安抚民生,虽步履维艰,确是在往‘内固’的方向努力。至于志向……怀城不敢妄揣主上心意。”
“整顿军务,安抚民生,乃守成之主亦可为。”
晏殊微微摇头,似乎有些失望,“乱世欲成大事,需有超乎常人之坚忍,乃至……为达目的不拘小节之决断。譬如,对待那占据名分却庸懦无能的大王子,对待那引狼入室、兄弟相残的二王子……三王子可曾有过彻底解决后患、哪怕背负些许骂名的决心?又或者,对境内那些阳奉阴违、只顾私利的部族豪强,可能施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
晏殊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几乎是在拷问董璋的政治手腕与心性硬度。
楚怀城背上微微渗出汗来。
这些问题,正是西凉困局的深层症结,也是董璋一直以来犹豫难断、备受掣肘之处。
董璋有抱负,也想改变,但在“名分”、“亲情”、“部族平衡”等传统枷锁前,往往显得隐忍有余,狠辣不足。
见楚怀城沉默不语,晏殊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逼迫,转而语气缓和道:“楚将军不必为难。老朽随口问问罢了。兴衰更替,自有其理。或许三王子性情仁厚,不忍对兄弟宗族行霹雳手段,亦是美德。只是这乱世……有时候,过于仁厚,反成拖累,不仅害己,亦可能害了追随他的将士百姓。”
这番话,既是给楚怀城台阶下,也是更深层的敲打。
楚怀城端起已凉的茶,一口饮尽,仿佛要压下心中的纷乱。
他站起身,对晏殊深深一揖:“老先生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怀城受益良多。只是事关重大,怀城需细细思量,亦需……禀明主上。不知老先生可在金城盘桓多久?怀城改日或许还需请教。”
这便是要引荐给董璋了。晏殊心中雪亮,起身还礼:“老朽闲云野鹤,本无定所。观西凉气象,或会多留些时日。楚将军若有所问,仍可来此寻我。”
“如此甚好,怀城告辞。”楚怀城再次拱手,转身离去时,脚步明显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送走楚怀城,哑仆关上门。
晏殊坐回椅中,闭目沉思。
“隐忍……仁厚……有振作之心,却可能受困于旧藩篱。”
“倒是与情报中描述的相符。这样的人,或许不是最锋利的开疆拓土之剑,但若引导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一块沉稳的基石,尤其是在需要联合而非征服的‘北向’战略中。关键在于,他是否有足够的决断力,去打破内部的桎梏。”
“至于野心……”
晏殊嘴角微扬,“身处王位之争的漩涡,又有楚怀城这等人物辅佐,若说毫无野心,恐怕谁也不信。只是这野心,是被动应对局势而生,还是主动欲求天下?还需亲眼见见那位三王子,方能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