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海风，本该是清爽的，此刻吹在人脸上，却带上了一股萧瑟的寒意。
那片被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开阔土地，在magnatech团队众人的眼中，瞬间变得荒凉而遥远。
“mein Gott… sind die verruckt? (我的上帝……他们是疯了吗？)”
德裔项目专家的喃喃自语，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没有激起半点波澜。绝望是一种能吞噬声音的情绪，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安德鲁·陈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梦想被现实的巨轮碾得粉碎后的灰败。他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公函递还给陆远，动作缓慢，仿佛手上托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墓碑。
他终于明白，昨晚钱立群那番话，不是恐吓，而是宣判。陆远那张惊才绝艳的流程图，终究只是一张图。在绝对的、不讲道理的权力面前，再精妙的设计，也只是一个脆弱的肥皂泡。
陆远接过了公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愕，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沮丧。他只是将那份公函，非常仔细地对折，再对折，然后从容地放进了西装的内袋里，动作平稳，就像在收藏一张无关紧要的名片。
他的目光从眼前这群面如死灰的精英脸上扫过，最终，投向了远方那片与天相接的蔚蓝大海。
安德鲁·陈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怕看到的，就是这种平静。这不代表胸有成竹，这更像是一种……放弃。也许，在冀东省这盘根错节的官场生态里，即便是这位能量惊人的年轻书记，也终于撞上了他无法撼动的南墙。
就在安德鲁·陈准备说几句场面话，为这次注定失败的考察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时，陆远开口了。
“一份有趣的餐后甜点。”陆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看来钱主任对我们昨晚的招待不太满意，特意又加了一道菜。”
这句没头没脑的玩笑，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magnatech团队的人听不懂这其中的机锋，只觉得这位陆书记是不是被巨大的打击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安德鲁·陈却愣住了，他从陆远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那不是自暴自弃的疯话，那是一种……棋手看着对手走出一步臭棋时的调侃。
“陆书记，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安德鲁·陈的声音沙哑，“这份文件，不是‘餐后甜点’，这是断头台。这些标准，别说九十天，就是九年，我们也无法完成。这已经完全脱离了科学和商业的范畴。”
“我同意。”陆远点了点头，坦然地承认，“如果，我们真的要按照省环保厅的这份‘指导意见’来做的话，这个项目现在就可以宣布死亡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抹深邃的光。
“但是，安德鲁，你想过没有，钱主任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真的是想把一个百亿美金的项目，一个省长亲自接待的项目，彻底搅黄吗？他没那么蠢。”
安德鲁·陈皱起了眉，他跟不上陆远的思路。
“他不是蠢，他是傲慢。”陆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他用这份东西，不是为了杀死项目，而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在这片土地上，规则由他制定，时间由他掌控。他想让你，也让我，看清楚这一点。”
陆远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锋利。
“他想把我们拉回到他的游戏规则里，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慢慢地，把我们拖死。所以，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不玩他的游戏。”
“不玩他的游戏？”安德鲁·陈重复了一句，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我们怎么可能……”
陆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一直候在身后的秘书小王。
“小王。”
“书记。”
“我们星海新区的全称，是什么来着？念给我们的客人听一听。”
小王虽然满腹疑云，但还是立刻挺直腰板，用一种近乎于宣誓的语调，清晰地大声回答：“报告书记！是，星海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
“国家级……”陆远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然后转向一脸困惑的安德鲁·陈，用英语缓缓说道：“National-Level。mr. chen，this is the key.”
安德鲁·陈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国家级’的头衔，并不仅仅是一份荣誉。”陆远的声音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它意味着，我们的发展，承载着国家的战略意图。它更意味着，在涉及国家重大利益的特殊项目上，我们拥有绕过省级部门，直接与中央部委进行沟通和汇报的权力。”
“绕过……省级部门？”安德鲁·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是个中国通，他太清楚这六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巨大政治风险和惊人魄力。这无异于公开宣布，一个市，要和它所属的省，分庭抗礼。
“钱主任的这份‘指导意见’，用心良苦啊。”陆远嘴上说着赞扬的话，脸上却带着一丝嘲弄，“他这是在提醒我们，这个项目太重要了，不能仅仅局限于一个省的格局，必须提升到国家层面来审视。他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嘛。”
magnatech团队里，那位年轻的华人工程师，听到这番话，差点又一次笑出声来。他拼命地低下头，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把如此恶毒的刁难，曲解成“高瞻远瞩的指导”，这位陆书记的脸皮和智慧，简直都厚得深不可测。
“所以，”陆远从容地继续说道，“为了响应钱主任的‘号召’，我们做了一些准备。”
他看着安德鲁·陈，一字一句，清晰地揭开了自己的底牌。
“您刚才看到的那份公函，是省环保厅写给我们星海市的。但是，我们星海市，也准备了另一份文件。一份由中国科学院和清华大学环境学院的顶级专家团队，历时一个月，联合撰写的《星海市半导体产业基地环境影响与生态承载力综合评估报告》。”
“这份报告，从地质水文、大气循环，到产业协同、风险管控，建立了一套远超现有国际标准的，全新的生态评估模型。它论证的，不是一个工厂的环评，而是一座未来半导体产业之城的生态可行性。”
陆远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撼的脸，投下了最后一颗重磅炸弹。
“这份报告，以及我们星海市委、市政府联名签署的，关于将magnatech项目列为国家重点战略项目并开通‘绿色审批通道’的申请，已经在今天上午九点，也就是我们站在这里之前，通过加密渠道，送抵了位于北京的，国家环境保护部的案头。”
轰！
安德鲁·陈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山脚下，仰望两个神仙打架的凡人。他以为对方是在用大炮互轰，结果其中一个，直接呼叫了天基武器，对对方的阵地进行了覆盖式打击。
釜底抽薪！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破解招数了，这是从规则的根源上，彻底掀翻了棋盘！
“从我们提交申请的那一刻起，关于这个项目环保审批的权限，就已经在法理上，从冀东省环保厅，转移到了国家环保部。”陆远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钱主任的‘王牌’，现在已经成了一张废纸。省环保厅，从主角，变成了观众。”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安德鲁·陈，最后做出了总结。
“mr. chen，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研究如何满足省里的那些‘不可能的要求’。而是等待来自北京的，最终的、也是唯一的裁决。”
死寂。
现场一片死寂。
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在此刻听来，竟像是钱立群碎了一地的脸面。
magnatech团队的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陆远。
他们终于明白，昨晚那张流程图，不是这位年轻市委书记的全部实力，那仅仅是他愿意让他们看到的冰山一角。
他的战场，从来就不只是小小的星海市，甚至不只是冀东省。他的棋盘，是整个中国。
那位德裔专家，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低声对身旁的安德鲁·-陈说：“他……他为了我们，向一个省的政府部门……宣战了？”
安德鲁·陈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那个站在晨光中的身影。陆远已经拿出了手机，正在低声而清晰地吩咐着什么，神态自若，仿佛刚刚只是安排了一顿午餐。
安德鲁·陈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念头。
什么宣战？
战争，在钱立群出招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