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朗气清。
云涛微茫。
烟火人间八千坪。
是哭声。
是惊恐。
是慌不择路的四散奔逃,人影幢幢,如同被惊散的蚁群。
八千坪上乱作一团!
攥着糖葫芦,面人儿的孩童被撞翻在地,吓得放声大哭,却无人顾暇。
静楼九百弟子早已乱了阵脚!
天门处,离火一人一剑,脚踏火海,每一步落下,都留下焦黑脚印,烈焰如怒龙般席卷奔袭!所到之处,静楼弟子便在焚风热浪中付之一炬!
静楼主楼,不静楼前,妖僧了凡如枯木般伫立,腥红的眸子漠然扫视。楼内邪气森森,妖邪灵力直刺云霄!
云霄上,却是飞花楼楼主,羽化长老费河!他居然背叛静楼,归附妖僧,重创同门,带一众弟子,攻击护山大阵!
九百弟子,拔剑四顾,尽皆茫然,不知所措!
前有焚天炎魔,后有妖僧伫立,天上又是宗门叛逆!
八千坪上,六十四座擂台的参赛选手也早已无心比斗,当下各施手段,四散奔逃。
正当此时。
只见一人,口啻惊雷,声震四野!
“离火老贼——!”
便见天空之上流光溢彩,一道巨大的剑光似九天垂落的虹桥,由西方高天煌煌而起,带着倾山倒海、沛然莫御的威势,撕裂长空,直斩向火海中的离火!
是静楼的“流天剑”。
流天一剑本该似流星破空,而这一剑却状若长虹贯日,倾山泻海!
煌煌然,威势无当!
是赵无敌!
赵无敌的剑意!
蓄意三载,意在夺魁!
不想,却落在了离火身上!
然而,面对这惊天一剑,离火只是漠然抬眸,手中墨剑随意一挑!
“嗤——!”
一道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剑华骤然甩出!
墨色瞬间扩散,刹那间覆盖了半边天空,连带着赵无敌那璀璨的虹光剑意,以及他本人一并吞没、
长夜般的墨色一闪即逝。
赵无敌的身影如同断翅的飞鸟,直挺挺地从半空坠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生死不知,手中长剑寸寸碎裂!
霎时间,目睹此景的九百静楼弟子,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
承平日久,他们何曾见过羽化修士动此杀机?
离火随手一剑,非但破了赵无敌蓄养三年的夺命剑意,更将其本人如蝼蚁般斩落!所有弟子已然魂飞胆裂,仅存的一丝斗志彻底崩溃,哭喊着更加疯狂地四散奔逃。
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倒映着的,只有不静楼前那个妖僧的身影!
只有那令她刻骨铭心的、万全寺的邪法气息!
万全寺。
她不认识了凡,但认识万全寺!
她化成灰也不会认错万全寺的邪僧妖法!
自与王随安一战后,她倾泻全部灵力求死未成,致使七情入骨,体内灵力十不存一,本就处于崩溃边缘。此刻再见一百五十年前那场浩劫的罪魁祸首——邪教妖僧!脑海中那最后一丝维系理智的清明,彻底被滔天的恨意和疯狂吞噬!
方才扫向赵无敌的那一剑,已用去了她体内三成的灵力。
剩下七成,被她毫无保留地、狂暴地催动到了极致!
“妖僧邪寺!啊啊啊——!”
离火仰天长啸,声如厉鬼,痛彻心扉!
一百五十年的七情折磨,一百五十年的状若疯魔,全赖万全寺所赐!
霎时间,她整个人便化作一条焚天煮海的烈焰狂龙!金红的火焰凝如实质,带着焚灭万物的高温,以毁天灭地之势,咆哮着冲向了不静楼!
火龙奔袭,六十四座擂台全部陷于火海之中!
所有看客,所有修士,但凡慢了半步,便已葬身火海!
一个小男孩在奔逃中绊倒在地,瞬间发出刺耳绝望的哭声!
他的父母早已被人潮冲散,不知所踪。
离火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里,只有愤怒,只有仇恨,只有怨毒,只有这一百五十年来不尽的疯狂与折磨!
熊熊烈火,如大浪滔天,就要吞没小男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天上寒光一点,如流星坠地!
“铮——!!!”
一声清越激昂、穿金裂石的锐鸣,撕裂了火焰的咆哮!
一杆长枪!
一杆雪白的长枪从天而降,悍然而至,枪尖深深插入小男孩身前的焦土之中!
枪身震颤,发出嗡嗡龙吟!
随后。
一股磅礴的狂风自枪尖轰然爆发,猛地荡开,将足以熔金化铁的滔天烈焰生生逼退了寸许!
也只是寸许。
烈焰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以更加狂暴、更加炽烈的势头,反扑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纤长矫健的身影,陡然而降,一手捞起小男孩夹在腋下,一手抓住长枪,腰身如弓,猛地一拧,右腿如鞭子一般重重的轰入烈焰之中!
“碰”的一声闷响,狂暴的火焰被这一脚轰得倒卷而回!火焰中心,燃烧的身影更是硬生生的被轰了出来!
一个清冽、坚定的女声,如同惊雷般在混乱的八千坪上空炸响!
“所有静楼弟子听令——!”
周围尚在奔逃的静楼弟子,忽然一怔,齐齐回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看了过去!
火海之中,烈焰翻腾。
一道纤长挺拔的身影傲然而立。
她一手怀抱男孩,一手倒提长枪。
高束的马尾在热浪中飞扬。
玄衣如墨,肤白胜雪。
剑眉斜飞入鬓,星目寒光四射,眉间一点殷红朱砂,在火光映照下烨烨生辉,英姿卓绝,烨然若神!
“墨仪师姐!”
绝望的弟子中,登时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惊呼,无数黯淡的眼眸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凡我静楼弟子,尚有良知未泯者,胆魄不灭者,皆奉我号令——!”
一声清叱,如凤鸣九天,声动霄汉,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与混乱!
静楼九百弟子如闻战鼓,如见旌旗,精神为之一振!
墨仪将腋下的小男孩往身后安全处一抛,喝道:
“前二十楼弟子,即刻庇护平民散修,退守静思堂!后三十楼蜕尘八品以上者,袭杀不静楼妖僧!其余者平叛飞花楼余孽!”
语毕,长枪一抖,挽起一片森寒的枪花。
旋即,枪出如龙,迎上彻底疯魔的离火!
九百弟子得闻敕令,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瞬间分工而动!天上正攻击护山大阵的飞花楼叛众,立刻被反应过来的静楼精锐弟子围了起来,刀光剑影,灵力碰撞,战作一团!
不静楼前,了凡只是看了一眼蜂拥而至的静楼弟子,那双腥红的眸子,便又看向高天之上。
当静楼一名须发皆张的羽化长老,率领数十名精锐弟子,裹挟着滔天怒意与凌厉剑气,袭杀到了凡面前时。
了凡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念珠。
“嗡——!”
空间仿佛水波般剧烈扭曲!
猛然之间,解体之上,了凡身旁,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二百一十三名身披破烂袈裟的和尚!
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死寂,皮肤下隐隐有紫气游走,周身散发着被七情丹强行拔高、极不稳定的乘霄境威压!
所有和尚已然彻底失去了神智。
了凡不需要他们。
了凡不需要万全寺的弟子。
了凡需要的是恶业!
了凡眸中魔气汹涌,手指又拨了一下念珠。
二百一十三名傀儡和尚,动作整齐划一,双手合十!背后瞬间金光大放,凝聚出二百一十三尊面目模糊、却散发着诡异邪气的金光菩萨法相!
霎时间,佛光煊赫,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诡异的金色!
随后二百一十三名和尚齐掐降魔印,妖佛法相便扑杀而下。
了凡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高天之上的护山大阵。
他其实也没有看大阵。
只是看着远天。
他也没有看天池。
只是看着蓝天与白云。
眸中魔气随着二百一十三名和尚的杀戮,逐渐沸腾。
他的神魂似乎马上就要被撕裂,不得已赶忙双手合十,默念心经,压制魔气。
此时此刻,他神魂濒临崩溃,如同风中残烛,动弹不得。
所以,他只能看着。
他希望,此生最后做的事,不会被人破坏。
凡此经年恶报因果,全该应在他一人之身。
便一盏油灯。
他为灯芯,天池为灯油,然后,用魔气点燃一身恶业,燃起业火,烧尽整个六如!
是整个六如!
他要让六如剑派所有人,所有楼阁殿宇,所有草木,一并为他师父殉葬!
所以——
肉身承载不住魔气。
他便蜕了肉身。
神魂承载不住魔气。
他便炼十二万八千丹!
面前金光闪闪,菩萨法相状若金光城墙,可却终究拦不住羽化真仙!
静楼那位须发戟张的羽化长老,已冲破重重阻碍,带着凌厉剑气,杀至了凡面前!
了凡依旧无动于衷。
来静楼月余,他岂会只联络芷瑶一人?
他发丹给了飞花楼弟子,又许诺费河,天池灵力分他一半。
他也深知,静楼羽化,除杜元浩外,神魂皆被玷污,留有破绽。
既然神魂有损,那便不足畏惧。
魔气。
向来对神魂不全者有奇效的。
也许,会加速让人失忆也说不定。
所以,了凡又拨动了念珠。
杀到近前的静楼羽化长老,身形猛地一僵!
茫茫然,有刹那失神!
只这刹那失神,便有一尊巨大的菩萨法相,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拍下!
“噗——!” 羽化长老如遭重锤,护体灵光瞬间破碎,鲜血狂喷,倒飞而出!
了凡猛然蹙眉,枯槁虚幻的脸上肌肉抽搐。
灵魂四分五裂,已经难以维持人形,
他要坚持不住了。
恐怕,若不能快速破开这护山大阵,释放灵力,他的残魂就要先一步被魔气彻底撕碎,消弭于天地之间。
合上双眸。
双手合十。
再一睁眼!
腥红的眸子里,一个漆黑、扭曲、缓缓旋转的“卍”字符骤然亮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
酉初!
霎时间整个金光大阵开始剧烈摇晃。
了凡微微一怔,随后那燃烧着“卍”字的血眸,猛地转向静楼天门方向。
归一剑派,弟子八千。
此刻。
天门外,黑压压一片!
见三千黑衣,肃立如林,手提墨色长剑,森然杀意汇聚成云,直冲霄汉!
为首者,是何渺。
何渺看见了八千坪。
看见了墨仪。
看见了墨仪的长枪。
看见了长枪下的苏师伯。
随后,手指一抹腰间长剑。
长剑顿时玄黑如墨。
“归一弟子,听令。” 何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黑衣弟子耳中,“破阵。”
“遵令——!”
三千弟子齐声应诺,声震四野!
动作整齐划一,三千柄墨剑同时举起,指向那摇摇欲坠的金光大阵!三千墨剑的庞然剑意,瞬间凝聚成形,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漆黑洪流,轰然撞向大阵!
而大阵内的费河,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凝聚全身灵力,一掌狠狠拍在护山大阵最薄弱的光幕节点上!
里应外合!
“咔嚓——!!!”
一声清脆又震耳欲聋的碎裂巨响!
静楼传承而下的护山大阵,如同脆弱的琉璃穹顶,在内外夹击的恐怖力量下,轰然破碎!无数金色的光点如同暴雨般洒落八千坪。
何渺一挥手,淡淡道:“静楼与邪教有染,凡静楼弟子,杀无赦。”
场内,正与离火激战的墨仪,见护山大阵破碎,三千归一弟子如黑潮般涌入,凤目瞬间寒光大盛,杀机暴涨!手中长枪一抖,枪势横扫八方,便有森森杀机扑向归一弟子。
眼见如此,何渺踏前一步,赫赫墨剑便斩了下去。
八千坪上。
墨色的剑光如潮涌动。
各色灵力碰撞爆发的流彩撕裂长空。
污浊的金光与焚天的烈火交织肆虐。
而天上……
天上有天池。
一缕灵力直击虚空,便从虚空现出了天池水。
无根之水,悬在天上,周围有瑶草仙葩,有苍松翠柏。
水波荡漾,神辉熠熠。
不静楼前。
一道枯瘦如柴、虚幻得近乎透明的身影,如同挣脱了最后枷锁的幽灵,轻飘飘地脱离了地面。
了凡双手合十,无视了下方惨烈的厮杀,无视了袭来的刀剑,空洞燃烧着“卍”字的血眸,只死死盯着那九天之上的灵池。
枯槁的身躯,开始缓缓地、坚定不移地,飘向那片散发着纯净神辉与无尽灵力的——蓬莱天池!
突然,离火暴喝一声。
“何渺!把天上那个王八蛋碎尸万段!”
离火那饱含无尽怨毒与疯狂的嘶吼,如同九幽炼狱刮出的阴风,裹挟着焚尽一切的恨意,猛然炸响!
所有正在厮杀、奔逃的人,包括正缓缓飘向九天、心神沉浸于最后执念的了凡,虚幻的身躯都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抖!
墨仪稳住心神,一凝眸,却见方才自己缠斗的何渺当真飞向九霄,直指了凡。
再一回首,状若疯魔的离火,此刻竟也完全无视了她,周身烈焰轰然暴涨,化作一道焚天火柱,紧随何渺之后,带着焚尽九霄的决绝,同样直冲九天之上的了凡。
只是刹那之间,墨仪便做出决断。
一转身,足尖在焦土上重重一踏,玄衣身影如离弦之箭,便跟了上去。
就听高天之上,离火那癫狂的嘶喊再次撕裂云层:
“归一弟子听令——!我要见天上那妖僧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下方,正与静楼残存弟子激烈缠斗的归一剑派弟子,闻令先是一怔,手中墨剑攻势微缓。
紧跟着——
一声清越激昂的凤吟,自墨仪口中响彻云霄,瞬间压过所有杂音:
“静楼弟子听令——!随我诛杀魔教妖僧!”
这声号令,如同点燃了最后的战火!
静楼弟子闻听敕令,无论带伤与否,无论修为高低,皆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纷纷摆脱对手,或御剑、或纵跃,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墨仪的身影,悍不畏死地冲向高空!
三千归一,九百静楼,齐齐冲向那个枯瘦的身影。
飞至半空的了凡,转头看向袭来的众人。
他不悲不喜。
只是习惯性的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然后,将手中的念珠抛了下来。
“嗡——!!!”
念珠脱手的瞬间,骤然爆发出无量金光,霎时间,整个八千坪上空,梵音大作,天花乱坠!
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金光烁烁,宝相庄严。
一方宏大的洞天佛国,瞬间降临,将整个静楼八千坪连同所有激战中的人,尽数笼罩其间!
金光如狱,威压如山。
何渺、墨仪以及冲在最前的众人,身形猛地一滞,被这突如其来的“神佛”大军阻住去路。
满天神佛面无表情,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旋即各执法器,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扫了下来。
金光如雨,佛印如山!
“啊啊啊——!”
离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无尽不甘与绝望的厉啸!
她周身烈焰狂舞,状若疯魔,冲天而起,拼命想要冲破眼前“神佛”的阻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妖僧了凡,无人可以阻挡的情况下,一步步,踏向那悬于九天的蓬莱天池!
天池,近在眼前。
了凡眸中魔气荡漾,他的内心开始激动不已。
舍弃肉身,炼化神魂,忍受无边魔噬之苦,只为这一刻!
近了!
马上就要触及天池了!
了凡不可控制的伸出了手指!
手指,就要触碰到天池!
忽而——
九天雷动。
一道紫色的亟中了凡眉心。
“哇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底层的灵魂惨嚎,瞬间响彻云霄。
了凡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扭曲、膨胀,伸向天池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水面,仅剩毫厘!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下方混乱的战场都为之一静。
无数道惊骇、茫然的目光,齐齐看向九天。
九天之上,一袭白衣。
潇洒不羁,恣意疏狂。
“打扰诸位雅兴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了凡,又垂眸看向了八千坪,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玩味,“请问,我家小萤,重伤濒死,是谁干的?”
一句话刚说完。
忽又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谁?!谁重伤濒死?!”
白衣男子一怔。
一回头。
众人目光也齐齐跟了过去。
是一个白头发的渔民。
怀里横抱着一个大和尚。
大和尚瞬间双颊绯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