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末。
忘尘峰。
忘尘峰在云海之中,缥缈出尘。
玄枵山的云海似乎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总也不散。
每当日出东方,或是夕阳西下,便会瑞霭千条,霞光万丈,有金光如雾,朦胧山巅。
弗盈喜欢这里。
她会在这里看日出,看日落。
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想了许多事,也许什么也没想。
但她常在这里。
昊峰太高了。
她这一生,都在高天镇守鬼门,所以,她不喜欢太高的地方。
所以……
坐化时,也在忘尘峰。
也许这座山峰的朝阳晚霞,很像小时候,在那个小院子里,看日出,看夕阳的情形。
玄枵山,谓玄门,二十二座山峰。
削福削寿,命不久长。
弗盈走的很安静。
就像无数个傍晚那样。
看着太阳落入海中,看着金光浮满云海。
浮光跃金,烟涛微茫。
她阖上了眼睛。
但,天地并不安静。
世分三界。
上有天宫,下有九幽。
九幽有鬼门关,天宫便有南天门。
八荒世界,总归有人见过鬼门关的,但没人见过南天门。
天宫之上,仙人之所。
过了南天门,便见三十六重天,仙人居于其上。
可是许多人不信天上还有神仙。
也不信天上会有仙宫。
因为百鬼夜行之后,见魔气森森荼毒众生,见恶鬼肆虐为祸百年,世人见了九幽,见了魔族,见了孤魂野鬼,却始终没见到诸天神佛。
是“人”,挡住的九幽。
可是谓玄门的弟子信了。
因为,他们见了南天门。
二十二名峰主,见万阶白玉云阶自九天而来!
一直铺就到忘尘峰前。
他们的师父,神魂离体,便步于云阶。
日月通天,星斗垂光。
弗盈每一步走的都很慢。
每走一级台阶,便消失一级台阶。
也许,她也在回忆这短暂的一生。
两百载年光,只在开始十数年里,见了他。
两百载春秋,过得很无趣。
倘若有来生,她要好好看看这个八荒,她有许多要做的事。
近来,八荒流行起了话本。
她很喜欢看。
近来,八荒多了许多零食。
她也想吃。
近来……
近来,她忘了太多事……
削福削寿。
她甚至,忘了她最喜欢的,生命开始的十数年。
她走的很慢。
她努力的想。
云阶却越升越高。
百年前,篱笆小院里见到死去多年的江若弗,哭了许久以后,她已用尽了此生最后的泪水与感情。
所以,她的一双桃花眼,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已没有了泪水与情感。
她也不会感到伤心难过,欢喜快乐。
只是那双眼睛越来越红。
晕开了灼灼其华。
二十二名弟子的目光,随着弗盈,直冲霄斗。
在弗盈的神魂彻底消失在天地之时,他们也看见了南天门。
南天门的门楣上写着“洞彻清虚”。
再然后,弗盈的肉身,化作了一缕风,一片云,风云交际,便下了一场雨。
好大的雨。
……
天池。
蓬莱并不是一直都有天池的。
至少,一千年前的蓬莱没有天池。
就像,一千年前的蓬莱也没有谓玄门。
就像,一千年后的蓬莱谓玄门快倒闭了一样;
如今,一千年后的蓬莱天池也不及当初。
至少,以前蓬莱的雨,都从天池而来。
人说,蓬莱的雨,是天人的泪,因为每一粒雨滴都饱含灵力与情感。
每逢降雨,蓬莱上的修士,便会修为精进,灵力大涨。
有一阵,蓬莱仙洲各岛还开始征收“雨水税”。
私自收集雨水需要缴税!
否则就是违法犯罪!
只是后来,可能是二氧化碳增加,碳排放超标,导致温室效应……反正,诸如此类,种种原因,造成了环境变化,蓬莱的雨就变成了普通的雨。
而天池,悬在天上,也在逐年干涸。
为了应对逐渐恶劣的天气环境,留住大自然给予的馈赠,玄枵山上的三家仙门——呵,三缺一啊,缺谁谁尴尬——共同提出了“金山银山, 不如绿水青山!”开始大规模的植树造林,保护环境!
效果呢,就是蓬莱岛绿化做的是真好!
非常好!
而且这事儿难得是蓬莱最大的三家恶势力团伙——哦不,三家最大的仙门,能达成共识的议题。
蓬莱的每一棵树,讲道理,都是有编制的。
不能随便乱砍乱伐,都需要许可。
就像几个月前贺来城突然没了一大片槐木林,引得三家仙门齐齐派出弟子过去查看。
不是因为动静大,吸引来了三家仙门。
而是因为没了一大片槐木林,四门法司过来抓破坏环保大计的反动人士!
不过,后来查到了雷法,又查回了四门法司内部,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天池成了三家仙门的私有物。
三家仙门一起做了封印。
从最开始给各派长老修炼用,再到如今定期封池,蕴养灵力。
变成了现在这五年一开,给各派精英弟子修炼用了。
五年一期,十名弟子。
理论上是需要三家仙门合力开池的,但因为后续天池灵力逐年流逝,已不足以供给各派高层使用,所以对他的安保等级也逐年下降。
往年需要合三家门派之能,各家心法开池。
如今成了谁家主持大比,谁家掌门出手提供灵力。
就好比某些赛事,从最开始的盈利,变成了谁举办谁亏损,到了如今,这三仙大比,收益不成正比,自然开天池的大头灵力,就交给了东道主。
其余两家从旁辅佐就是了。
天池如今,只需要灵力。
不静楼。
作为八十八楼主楼,有八十八级台阶。
了凡就站在八十八极台阶之上。
他即将崩溃的神魂披着僧袍。
枯槁僧袍灌满山风,猎猎作响。
他垂下了眸子。
腥红的眸子看着——烟火人间八千坪。
八千坪很热闹。
看客很多。
一个个擂台周围,人满为患,在欢呼喝彩。
静楼巡逻弟子穿梭其间,维持秩序。
天色已晚。
天上已有残月。
残月来得还很早。
晚霞也才刚刚升起。
事到如今,了凡很平静。
哪怕他的三魂七魄挣扎着,要撑破他的僧袍。
哪怕他的双眸魔气森森。
他也很平静。
八千坪上,还有小孩子。
也许是山下寻常人家,爬了高山,带着孩子,一家三口,来这静楼上看热闹。
几个小孩子,欢声笑语,拿着风车,就在八千坪上你追我赶。
然后,一个小丫头,噗通一下就摔倒在了地上。
哦。
哭了。
哭的好惨啊。
了凡忽然笑了。
一招手,送出一缕清风,将小丫头从地上扶了起来。
给周围的小伙伴看呆了!
不止小伙伴看呆了。
赶忙过来搀扶的静楼弟子也看呆了!
有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还大呼小叫,说这里有一个天才丫头,觉醒了,什么什么先天圣体,可以收入门中。
了凡收回了眸光。
看向了天空。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
今天风朗气清。
八千坪,欢声笑语。
像小时候,师父带他去庙会。
他,忽然好想他的师父。
秋高气爽。
美好人间。
美好人间,是不该有厉鬼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了凡身后……
大殿中的所有修士活人,身体像是被吸空了甜水的瓶子,以扭曲的姿态堆叠在了一起。
他们仰着头,三魂七魄被强行从口中剥离而出,汇聚到一个钵盂里。
钵盂之上卍字轮转,生魂不断融合金光,成为一团绛紫色的浓稠液体,浓稠的液体便又没入芷瑶体内。
芷瑶动也不能动,任由这外来的,充满七情六欲的污浊液体,在体内经脉里横冲直撞。
她,成了那个钥匙。
“多谢施主成全。”
了凡的声音很平和。
芷瑶也很平静。
她给了凡提供了场地,布置了阵法,供了凡积攒了十二万八千丹。最后,就连自己的身体也由他驱使,请下天池。
芷瑶现在很好奇一件事。
“你究竟要做什么呢?”
了凡看着白云苍狗。
旋即,拨动了念珠。
“啊——!”
芷瑶惨叫一声,只觉一股剧痛从周身奇经八脉里传出来,体内灵力被强行抽取出来,直上云霄!
了凡平和道:“施主不必多虑。贫僧只是借你躯壳,用你灵力,请下天池罢了。我死后,无人可以再控制你。羽化七重,天大地大,便得自由。也不必再劳心伤神。”
不静楼里陡然出来的异色灵力,瞬间引来了静楼弟子的警戒,所有弟子齐齐回头,却见一个妖僧堂而皇之的站在大门前,齐齐一凛,瞬间拔剑在手:“何人造次!”
众弟子看向不静楼大门的刹那,忽然天门方向警铃大作!
再一回头,却见一个老太婆,手里提着一柄长剑,旁若无人的烧死了数名静楼弟子!
然后,离火,看见了不静楼前的了凡。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八千坪上的静楼弟子一时不知所措,瞬间陷入混乱之中,就在此时却在郎朗诸天之上,一声暴喝。
杜元浩,身临九天,身后跟着一众楼主。
他看向了了凡,看向了离火,厉声道:“起护山大阵,所有弟子听命,绞杀离火与不静楼下妖……”
一句话没说完,杜元浩整个胸口便被洞穿!
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
是一个名叫费河的羽化长老……
他无法想象在这种外敌入侵之时,还能因为政治斗争窝里横!
“你!”
然而,费河面不改色,大喝一声:
“飞花楼弟子请天池,迎西方极乐!”
一扬手将杜元浩重重甩在八千坪上,旋即手掐法诀,将不静楼内飘出的那一缕灵力送上九霄!
这一股妖邪的灵力瞬间冲天而起,眼见触及天幕,降下天池的刹那。
护山大阵启动了。
金色的光幕将这缕灵力生生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