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凤办公室里的气氛，比南京城上空积聚的战云还要沉重。关于撤离车队护卫安排的讨论只是幌子，郑耀先心知肚明。李振如同影子般立在一旁，眼神里的探究几乎要化为实质。
“耀先，”毛人凤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节奏紊乱，透露出他内心的焦躁与不信任，“乙字库的灰烬还没冷透，‘影子’下落不明，那份名单…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他不再绕弯子，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郑耀先，“你觉得，周先生会去哪里？”
郑耀先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眼睛，语气沉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局座，周顾问行踪向来飘忽。眼下城内混乱不堪，他若有意隐藏，或已趁乱出城，或匿于某处我们意想不到的角落。当务之急，是确保‘堡垒计划’最终阶段顺利执行，以及核心人员安全撤离。名单之事，可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毛人凤冷哼一声，“共军的炮弹会给我们时间吗？‘影子’手里的指令，就是悬在我们未来反攻大业头上的利剑！必须在他启用之前，找到他，控制他，或者…毁灭他！”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李振会配合你，调动必要的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耀先心中凛然。这既是将最危险的任务压在他肩上，也是将他置于李振更严密的监视之下。他无法拒绝。
“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追查‘影子’下落！”郑耀先立正领命，脸上是绝对的服从。
离开毛人凤办公室，李振紧随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郑组长，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您看我们从哪里开始查起？”
郑耀先知道，自己默记下的那个白下路地址绝不能暴露。他沉吟片刻，道：“周先生在南京经营多年，狡兔三窟。先从他在鼓楼、颐和路公馆区的几处已知房产查起，同时监控所有出城要道。你带人去公馆区，我去下关码头和几个城门看看，他若想逃，那里是关键。”
这是合理的分兵策略，李振虽有疑虑，但也挑不出毛病，只得点头：“好，我这就去办。郑组长，有消息随时联系。”他特意强调了“随时联系”四个字。
两人在保密局门口分道扬镳。郑耀先看着李振带人乘车离去，立刻转身，绕进一条小巷，迅速脱掉显眼的校官外套，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深色便装，戴上鸭舌帽，将帽檐压得很低。他必须抢时间，在李振毫无收获、反应过来之前，找到白下路那个废弃的印刷所。
街道上的混乱给了他最好的掩护。他避开主干道，穿行在狭窄的里弄之间，耳畔是越来越近、如同重锤擂鼓般的炮声，以及天空中偶尔掠过的流弹尖啸。白下路一带相对偏僻，许多店铺早已关门歇业，行人寥寥。
那座废弃的教会印刷所很好找，斑驳的墙壁上还残留着褪色的宗教标语，铁门锈蚀，挂着沉重的锁链，但旁边供人通行的小门门闩似乎有近期被拨动过的痕迹。郑耀先没有贸然进入，他绕着印刷所走了一圈，观察着所有可能的出入口和周围制高点。在后院靠近一条臭水沟的墙根下，他发现了几滴不甚明显的、已经发黑的血迹，与乙字库内“影子”留下的血迹吻合。
他心中一定，知道找对了地方。他没有走小门，而是选择了一处墙体坍塌的缺口，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院内杂草丛生，堆满了废弃的印刷模具和纸张残骸。主印刷车间大门紧闭，窗户也被木板钉死。郑耀先如同灵猫般贴近车间外墙，耳朵捕捉着里面的动静——一片死寂。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霉味的消毒水气味。
他绕到车间侧面，发现一扇运送纸张用的侧门，门锁已被破坏，虚掩着。他拔出佩枪，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侧身闪了进去。
车间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木板缝隙透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巨大的印刷机如同沉默的怪兽蹲伏在阴影里。郑耀先屏住呼吸，缓缓移动，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在车间最里侧，一个用废弃纸堆隔出来的狭窄空间里，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正是周先生！“影子”靠坐在纸堆上，脸色苍白如纸，胸口急促起伏，左肩处的衣服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显然刘铭章给他造成的伤害不轻。他手中紧握着一把枪，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警惕与绝望的光。
“周顾问，或者说，‘影子’先生，久违了。”郑耀先的枪口稳稳指向他，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先生看到郑耀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和嘲讽：“郑耀先…果然是你…毛人凤派你来灭口的？”他的声音虚弱，但依旧带着惯有的矜持与冷漠。
“名单在哪里？”郑耀先不理会他的问题，单刀直入。
“名单？”周先生嗤笑一声，牵动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咳…鹞子死了，名单…自然落在了该拿它的人手里…不是吗？”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郑耀先。
郑耀先心中一沉，知道对方在试探，也可能真的猜到了什么。他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启动‘幽灵’的最终指令是什么？如何中止它？”
“中止？”周先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指令一旦设定，除非我亲自发出中止密电，或者…我死了，否则它就会像上了发条的钟，在预定时间自动敲响…咳咳…你们阻止不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新的时代？哼…我会在他们的心脏里，埋下永不熄灭的火种…”
“预设时间是什么？密电频率和密码是什么？”郑耀先逼近一步，枪口离他的额头只有寸许。
周先生只是冷笑，闭口不言，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郑耀先知道，常规手段无法让这个老牌特务开口。他快速搜索了一下周先生身边，除了一把枪和一些现金，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怀表的精密仪器，以及一本巴掌大的、用特殊皮革包裹的笔记本。
他拿起笔记本，快速翻看。里面大部分是空白，只有最后几页，用极其隐晦的、类似个人记账的符号记录着一些信息。郑耀先凭借其丰富的密码破译经验，立刻认出这是一种复杂的替代密码，需要特定的“密钥”才能解读。而那怀表，似乎并非计时之用，表盘内侧有一些微小的刻度与指针，像是一种定时或信号接收装置。
“这就是指令的载体？”郑耀先晃了晃笔记本和怀表。
周先生脸色微变，但依旧沉默。
时间紧迫，郑耀先不能再耗下去。他必须做出抉择。击毙“影子”，或许能阻止指令，但也可能让秘密永远沉埋；带走他，风险极大，几乎不可能在李振和毛人凤的眼皮底下做到。
就在这时，车间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郑耀先猛地警觉，闪身到一台印刷机后。只见侧门被轻轻推开，两个穿着普通市民衣服、但行动间透出干练气息的男子摸了进来，他们手中也拿着枪，目标明确地指向周先生所在的位置！
不是李振的人！郑耀先立刻判断。这更像是……灭口！毛人凤果然还有后手，他根本就没完全指望郑耀先，或者说，这是他测试郑耀先的又一重考验！
那两人看到受伤的周先生，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杀机，举枪便射！
“砰！砰！”
枪声在车间内炸响！但子弹却打在了郑耀先突然推过去的、装满铅字的沉重字盘上，火星四溅！
郑耀先出手了！他不能让他们杀了周先生，至少在他得到确切的指令信息之前不能！
“什么人？！”那两名杀手显然没料到还有第三方，立刻调转枪口向郑耀先藏身之处射击。
激烈的交火在布满尘埃的车间内展开。郑耀先凭借地形和印刷机的掩护，与两名训练有素的杀手周旋。他的枪法极准，很快便压制住对方，一名杀手被他击中手臂，另一名则被逼到角落。
周先生趁着混乱，挣扎着想要从另一个方向爬离，但伤势过重，动作迟缓。
郑耀先看准机会，一枪击毙了那名受伤的杀手，同时快速冲向另一名被逼到角落的杀手，近身格斗，几下便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车间内暂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周先生粗重的喘息声。
郑耀先走到周先生面前，捡起掉落在旁的笔记本和怀表，用枪指着他：“最后的机会，密码密钥是什么？预设时间？”
周先生看着地上两具尸体，脸上露出一丝惨然，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一种极其怨毒的眼神盯着郑耀先，然后猛地一咬衣领！
郑耀先意识到不对，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周先生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口鼻中溢出黑血，眼神迅速涣散——他服毒自尽了！
“影子”死了。带着启动“幽灵”的最终秘密，彻底沉默。
郑耀先站在原地，看着周先生的尸体，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指令是否已经预设？何时启动？如何中止？这一切都成了谜。他唯一得到的，是这本需要密钥的笔记本和这个用途不明的怀表。
他迅速搜查了周先生的尸体，再无其他发现。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枪声很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
他将笔记本和怀表贴身藏好，清理掉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正准备从原路撤离，怀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嘀”声，表盘上一个红色的微小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郑耀先心中一紧。这是什么信号？是定时器的提示，还是某种联络信号？
他不敢耽搁，立刻翻墙离开废弃印刷所，融入外面更加混乱的街道。炮声震耳欲聋，解放军的先头部队似乎已经突破了某处城防。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名单虽已送出，但“幽灵”的阴影，因“影子”的死亡和未知的指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他自己，也即将走到与刘铭章分别，踏上那条更加孤寂险恶的渡海之路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