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时,距离上课不足三分钟,气氛异常压抑。先前目睹或听闻风波的同学,都窃窃私语,目光复杂。当陈旭手执着那本覆盖着厚厚灰尘、边角卷曲污损的作文本,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时,霎时间一片寂静。所有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畏惧、或不解,都聚焦在他与他手中那件矛盾的象征物上。
陈旭没有理会任何目光,径直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冬日惨淡的天光透过玻璃,勉强洒在冰冷的木质桌面上。他将本子轻轻放在桌面中央,紧挨着那本被他翻得边缘泛黄的数学课本。
深灰色的灰尘与原本的淡蓝本色;污损的卷边与曾经的洁净无瑕,在光线下形成刺眼的对比。每一粒灰尘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屈辱与磨难。
陈旭沉默地坐下,解下肩上那个洗得发灰的军用挎包,平放在腿上。他的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本布满灰尘的作文本,尤其是封面上那行娟秀的标题——《我的凉山朋友陈旭》,以及边角上明显的折痕和污迹。那目光沉重得仿佛能将纸页灼穿,又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审视。他看的似乎不仅仅是本子,更是透过它,看到了自己被书写、被定义、甚至可能被误解的某个部分,以及刚刚发生的、因他(至少他这么认为)而起的这场风波。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深黑的眼底翻涌——有未散的余怒(对铁柱,对这不公的处境),有对这本子遭遇的愠意(仿佛它代表了一种他不愿接受的窥探),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因自己未能避免这一切(或者因为自己而牵连了它)而生的沉重负担感。还有一丝极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好奇:那本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关于他的文字?
他伸出左手,用那只刚刚沾了灰尘污渍、指节粗大的食指,在作文本旁边一小块干净的桌面上,来回用力地擦拭。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跟自己较劲的意味,发出“沙沙”的轻响。指尖很快被蹭得发红,几乎要磨出白痕。
他似乎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刚才隔间里的污秽记忆,或许是内心翻腾的不安,也或许是想为接下来的动作清理出一小片“净土”。终于,他停住手,垂下异常沉重的头颅,脖颈因极度压抑而显得僵硬弯曲。然后,他伸出右手,探进那个灰白的军用挎包,摸索着。
当他再次伸出手时,掌心里紧紧攥着的,是一支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铅笔!
笔杆显然断裂过,被人用黑色的电工胶布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缠绕捆扎在一起,勉强形成了一个扭曲的整体。胶布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沾着污渍。最引人注目的是笔芯,几乎已经磨到了与包裹它的木头持平的地步,短促得让人怀疑是否还能写出字来。这支笔本身,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修补的痕迹和顽强生存的韧性,也透着一股寒酸与艰难。握着它,陈旭的心头掠过一丝苦涩,这支笔陪伴他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刻,此刻却要用来做一件让他倍感煎熬的事。
陈旭沉默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着巨大的张力。他的目光如冰冷的棺钉,死死钉在作文本的封面标题上。视线扫过卷曲的边角和污迹时,他紧抿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他的内心必然掀起着惊涛骇浪。
愤怒的余烬仍在燃烧,不仅是对张铁柱行为的怒火,或许也有对眼前这“物证”——这本试图剖析他内心的作文——的一种本能抵触和烦躁。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是一种笨拙却坚定的责任感:这本子是因他而遭此劫难(至少他如此认为),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这举动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甚至令人难堪。
还有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涌动,那是对被书写、被观察、被赋予某种“形象”的微妙抗拒与不安,苏瑶那些试图理解他的文字,此刻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试图隐藏的孤绝,让他感到一种被看穿的不适,甚至有一丝恼怒,觉得那文字里的“他”并非真实的他,而是被美化、被误解的幻象。他想要反驳,想要纠正,却不知从何说起。这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十几秒的死寂后,陈旭忽然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尘埃的空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他抬起左手,再次用指尖在那片刚刚擦拭过的桌面上用力抹了一下,仿佛要进行最后的清洁仪式。然后,他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了那支缠满黑色胶布的短铅笔。笔杆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显得如此细小,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再次碎裂。他握笔的姿势有些笨拙,却异常用力,指节因紧绷而泛白。
他握着笔,让笔尖沉重地悬在被他小心翻开的作文本第一页上方。纸页蒙着灰,边缘有些折损,但苏瑶那娟秀工整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初遇时的他,像林间被露水覆盖的石崖,沉默又坚硬……」
空气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剩余的窃窃私语也完全消失,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苏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陈旭要做什么。
突然,陈旭猛吸一口气!胸膛明显地胀起。他手腕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猛地向下一沉!那截短得可怜的铅芯,带着千钧之力,刺向了蒙尘的纸面!
“嗤——嗞啦——!”
一声刺耳尖利的噪音撕裂了教室虚假的平静。那不是书写,更像是镌刻。第一笔,如同锈蚀的犁铧,狠狠插入冻土,在苏瑶那句清丽句子旁的空白处,犁开了一道歪扭、深峻、带着毛刺的痕迹:
“山里的……火把……”
字写得很大,结构松散,却带着一种金石崩裂般的力度,几乎要透纸背。横画狠绝,竖画如悬崖上悬垂的冰凌,撇捺转折处棱角嶙峋,充满原始的张力。这已不仅仅是在写字,更像是在铸造一个个力量的图腾,一种沉默的宣告。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是他内心风暴最直接的倾泻。
每一个字的诞生,都似乎耗费着他巨大的心力,仿佛是以骨血为燃料、以意志为刻刀,硬生生凿进这脆弱的纸页。苏瑶几乎能看见自己那些圆润秀气的字迹,在这粗犷、充满破坏性力量的笔触面前,畏缩地蜷曲、失色。她甚至能想象到那短促的铅芯在纸上艰难“跋涉”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她的心随着那刺耳的声音一次次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