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内,潮湿的水汽在石壁上凝结成珠,顺着斑驳的纹路缓缓滑落,滴在地面的青苔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望气镜悬浮在洞壁前,镜面泛着一层朦胧的白光,如同一汪被月光浸润的秋水,将长安城的气数流转映照得清晰可见。镜中,玄武门方向的黑气曾如墨汁般翻涌,裹挟着冤魂的哭嚎与煞气的嘶吼,而此刻,那团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像被朝阳驱散的晨雾,丝丝缕缕地消融在天光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稳的金光。那金光并非纯粹的亮色,边缘泛着淡淡的血色,如同淬火后的利剑,带着刚猛的锐气,却又透着历经打磨的厚重,稳稳地镇住了长安的气脉。金光笼罩之处,皇城的轮廓愈发清晰,连朱雀大街上的人流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暖意,再无往日的阴翳。
叶法善枯坐在寒潭边的青石上,双腿盘坐,双手交叠于腹前,指尖的灵力波动尚未完全平复。他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神识却如一张无形的网,透过望气镜,将玄武门的每一场厮杀都尽收眼底——他看到李建成倒在血泊中时,眼中残存的不甘与狂热;看到薛万彻被黑气控制后,那副失去神智的狰狞模样;看到常何翻身下马,那句“参见秦王殿下”响彻晨雾时,禁军阵中掠过的惊惶与释然……直到最后一缕代表东宫的黑气彻底消散,他紧绷的脊背才微微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噗——”
一口鲜血终究没忍住,从嘴角溢出,滴落在青灰色的道袍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那血迹在粗布上晕开,像极了他昨夜在望气镜中看到的,玄武门地砖上积起的血洼。叶法善缓缓睁开眼,眸中布满血丝,原本清亮的瞳孔此刻蒙上了一层疲惫的灰翳,脸色苍白如纸,连唇瓣都失去了血色。显然,一夜未眠加上强行催动灵力窥探全局,已让他的心神与元气损耗过度。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指腹触到一片温热的黏腻,指尖微微颤抖。洞外传来晨鸟的啼鸣,清脆婉转,与洞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道长!”
青禾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一路小跑的喘息。他刚从慈安寺布置完法阵回来,背上的药箱随着脚步颠簸,发出瓶罐碰撞的轻响。刚进石洞,看到叶法善衣襟上的血迹,他吓得脸色骤变,连忙放下药箱冲过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叶法善的胳膊,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您怎么了?是不是真气透支得太厉害?我这就去煎药!慈安寺的药圃里有刚采的灵芝,我去取来!”
说着,他就要转身往外跑,却被叶法善轻轻拉住。
“没事。”叶法善摆了摆手,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释然,“只是心神激荡,歇歇就好。”他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口擦去残余的血迹,动作缓慢而无力,“慈安寺的法阵都布置好了?”
青禾这才想起正事,连忙点头,眼眶红红的:“嗯,按您教的法子,在钟声响起时烧了那张镇煞符,瞬间有一道金光飞出,向着玄武门的方向跑去,把阿罗憾的血莲破坏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望气镜上,镜面的金光仍在流转,忍不住又问道:“玄武门那边……是不是结束了?”
叶法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望气镜,镜中金光愈发凝实,连皇城根下的坊市都隐隐透出烟火气。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洞外的风声吞没:“结束了。李建成死了,东宫的势力被清除,阿罗憾跑了。”
青禾愣了愣,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取代。他猛地攥紧拳头,眼眶一热,泪水差点掉下来:“那是不是说,长安安全了?那些孩子也不用再被抓去献祭了?”
他想起一年前,在柳林镇看到的那片被遗弃的祭坛,泥土里埋着孩童的鞋,草丛中散落着断裂的长命锁,还有村民们说起孩子被十字教徒强行带走时,那副欲言又止、满眼恐惧的模样。那些孩子哭着喊“娘”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是。”叶法善点头,指尖却依旧在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长安的气数虽然稳定了,却比预想中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那戾气并非来自邪祟,也非源于煞气,而是来自那场喋血的宫门之变,来自李世民剑上的血,来自那些在厮杀中死去的亡魂——无论他们是东宫侍卫还是秦王府的将士,终究是长安的骨血。
“但这场事变,会改变很多事。”叶法善望着洞外初升的朝阳,晨光透过洞口的藤蔓,在石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他脸上,却暖不了他眼底的复杂,“史书上的玄武门之变,本是皇权争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如今,却成了正邪之战。李世民虽胜,却也染了血,未来的路,不会好走。”
他想起现代历史书上对玄武门之变的记载。那些铅字冷静而客观,写着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退位,虽开创贞观之治,却终其一生都被这件事困扰。晚年的他常常在梦中惊醒,梦见李建成与李元吉的鬼魂向他索命,甚至要让方士为他炼制丹药,以求心安。
可现在,这场事变被他的介入改变了底色。从权力争夺,变成了清除邪祟、守护长安的必要之举。李建成勾结妖僧,以孩童精血修炼邪术,早已背离人伦,李世民的反击,更像是一场不得不为的自保与救赎。
可即便如此,杀兄的事实仍在。那道裂痕,终究是刻在了李世民的命数里,也刻在了长安的气脉中。
“这就是您说的‘天命已改’吗?”青禾不懂那些复杂的气数流转,也不知道叶法善口中的“史书”是什么,只觉得道长说过的话,总能一一应验。
“是,也不是。”叶法善拿起身侧的桃木剑,剑身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剑身上的正阳之气比往日更盛,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色,仿佛吸收了玄武门的血气,“李世民本就有天命,只是这天命被阿罗憾扭曲,险些沦为邪祟的傀儡。如今我们拨乱反正,让他的路回归正轨,却也让他提前背负了更多。”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阿罗憾跑了,他的十字教余孽还在。那些被洗脑的信徒,未必都能清醒过来。长安的隐患,并未完全清除。”
正说着,洞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是石子落在石壁上的清脆声响。随后,一个沉稳的男声隔着藤蔓传来,带着几分恭敬,却难掩彻夜未眠的沙哑:“叶道长,我家殿下有请。”
叶法善抬眸,看向洞口。藤蔓的缝隙中,能看到侍卫玄色的衣袍一角,还有腰间悬挂的“秦”字令牌。他沉默片刻,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看向青禾,从袖中取出一叠黄符。那些符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纹路,正是他昨夜耗损心神绘制的清心符,专门用来驱散邪祟残留的影响,安抚被蛊惑的心智。
青禾接过符纸,指尖触到符纸上传来的温润灵力,心里安定了几分,却又忍不住担心:“您不亲自去秦王府吗?那位殿下……”
“不必。”叶法善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望气镜中那片金光,“他此刻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仙长’的见证,而是稳住长安的民心。”
他示意青禾将那叠清心符交给洞外的侍卫,又叮嘱道:“告诉秦王殿下,这些清心符可分发给被十字教蛊惑的百姓,以温水化开服下,或贴于眉心,能驱散邪念,恢复神智。至于如何安抚民心,清查余孽,他比我更懂。”
青禾虽有些不解,却还是依言走到洞口,拨开藤蔓,将那叠清心符递给侍卫,把叶法善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侍卫接过符纸,指尖触到符纸的温热,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属下遵命。若殿下还有吩咐,会再派人来告知道长。”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山道上。
洞外,朝阳已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静心观的山道,驱散了最后的寒意。远处的长安城,在晨光中渐渐苏醒,朱雀大街上的人流多了起来,卖早点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轱辘声……交织成一片鲜活的烟火气。
叶法善缓缓睁开眼,望气镜中的金光愈发明亮,那丝淡淡的血色渐渐融入光芒之中,不再刺眼,却更显厚重。他知道,李世民会处理好朝堂之事,而他,只需守好这方清静,处理好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那些被洗脑的百姓,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邪念,那些潜藏在长安肌理中的伤痕。
守护长安,从来都不止于一场血战的胜负。
他拿起桃木剑,慢慢站起身,朝着洞外走去。阳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暖意,道袍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却也像是一枚勋章,见证着这场不为人知的守护。
远处的皇城方向,传来早朝的钟声,悠长而厚重,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叶法善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