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北口的破窑厂近来总在深夜传出童谣,不是孩童的清亮嗓音,是瓮声瓮气的,像有人对着瓦罐说话,调子软乎乎的,却听得人心里发沉。烧窑的老刘头说,前几日他起夜时,看见窑厂最里头的土窑亮着红光,凑近了看,窑门口摆着七个瓦罐,罐口蒙着蓝布,布上绣着些歪歪扭扭的小人,像是在排队。
我扛着锄头过去时,天刚蒙蒙亮,破窑厂的木门早被虫蛀得只剩个框,风灌进去,“呜呜”地响,像谁在哭。院子里的土窑整整齐齐排着,窑口的砖缝里长着半枯的蒿草,最里头那座土窑果然还留着烧过的痕迹,窑壁上的黑灰里嵌着些细碎的瓷片,白森森的,像牙齿。
“这窑是前清时烧‘童棺罐’的。”住在窑厂旁的马婆婆拄着竹杖进来,杖头在地上敲出“笃笃”声,“谁家的娃没留住,就来这儿烧个瓦罐,把娃的胎发、乳牙装进去,埋在窑后,说这样能让娃投个好胎。三十年前有户姓张的人家,生了七个娃,没一个活过周岁的,最后一个没了时,张婆娘就在这窑里烧了七个瓦罐,说要让娃们排着队走,别迷路。”
马婆婆的话音刚落,最里头的土窑突然“咔”地响了一声,像是有瓦片松动了。我往窑里探了探,黑黢黢的深处,果然摆着七个瓦罐,罐口的蓝布已经褪色,上面的小人绣像被烟火熏得发黑,却能看出每个小人手里都牵着根线,线的另一头缠在罐底,像串成了串。
“昨儿夜里我听见童谣了,”老刘头蹲在窑口,往里面扔了块小石子,“‘排排坐,吃果果,大哥二姐跟我走……’调子跟张婆娘当年哄娃唱的一模一样。她当年总坐在窑门口喂奶,怀里抱着个布娃娃,说‘这是我家老大,等弟妹们来齐了,就带你们回家’。”
正说着,最左边的瓦罐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里面滚出些灰黑色的东西,细看是些干枯的胎发,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颗小乳牙,牙尖还带着点白。马婆婆突然捂住嘴,眼泪掉了下来:“这是老大的……他当年就长了一颗牙,没等长第二颗就没了。”
瓦罐摔碎的瞬间,童谣声突然清晰起来,从其他六个瓦罐里钻出来,调子忽高忽低,像是几个孩子在抢着唱。窑壁上的黑灰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刻着的字,是七个名字:“大丫、二柱、三妞……”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个小小的瓦罐,罐口画着朵没开的花。
“张婆娘后来疯了,”马婆婆抹着眼泪,“七个娃没了之后,她总说听见娃在窑里哭,每天往窑里送米汤,说‘娘给你们温着呢,快喝’。有天早上,人们发现她躺在窑里,怀里抱着七个布娃娃,每个娃娃身上都绣着个名字,跟窑壁上的一模一样,人早就没气了,嘴角还带着笑,像是听见娃叫她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窑里的瓦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在地上转圈,罐口的蓝布被风吹得鼓起,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胎发乳牙,是些小小的布偶,穿着迷你的小衣服,每个布偶的胸口都缝着个小布条,写着名字,正是窑壁上刻的那七个。
“是张婆娘做的布娃娃!”老刘头突然站起来,“我见过她纳鞋底时,顺便给布娃娃缝衣服,说‘老大要穿红的,喜庆;老二穿蓝的,结实’……”
话音未落,六个瓦罐突然同时摔碎,布偶滚了一地,身上的小衣服被摔得散开,露出里面塞着的棉絮,棉絮里裹着些细碎的银片,拼起来像个小小的长命锁。童谣声越来越响,六个布偶竟自己站了起来,顺着窑壁上的名字排成队,最前面的布偶举着块碎瓦,像是在带路。
“他们要去找老大了。”马婆婆的声音发颤,“张婆娘当年总说,‘老大是哥哥,要带着弟妹们走,别让坏人拐走了’。”
就在这时,窑外突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跑。跑出去一看,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捧着个布娃娃,娃娃身上绣着“大丫”两个字。“我是张婆娘的远房侄女,”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说,“我姑临终前让我把这个带来,说‘老大找不着弟妹,在土里哭呢’。”
老太太把布娃娃放进窑里,那六个布偶突然围了上来,七个布偶手拉手转起圈,童谣声变得欢快起来,“排排坐,吃果果,大哥二姐跟我走,娘在前面等我们……”
转着转着,布偶身上突然冒出淡淡的白烟,烟里浮出七个模糊的小影子,穿着跟布偶一样的衣服,排着队往窑外走,最前面的影子回头冲我们笑了笑,露出颗小小的牙,像极了刚才摔碎的瓦罐里那颗乳牙。
白烟散去后,布偶全变成了灰,只有七个名字刻在窑壁上,旁边的瓦罐图案里,那朵没开的花竟慢慢绽开了,花瓣上沾着些亮晶晶的东西,像露水,又像眼泪。
马婆婆摸着窑壁上的名字,突然笑了:“张婆娘,你看,娃们走齐了,这下能安心回家了。”
那天傍晚,破窑厂的童谣声停了。老刘头说,他看见七个小影子在窑厂门口的路上走,最前面的举着个小小的长命锁,后面的跟着,影子越走越淡,最后消失在夕阳里,像被金红的光收走了。
后来有人在窑后挖地基,挖出七个小小的瓦罐碎片,拼起来正好是七个完整的罐底,每个罐底都刻着个“家”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手指蘸着窑火的灰烬写的。
我离开时,听见马婆婆在窑门口哼着那首童谣,调子软乎乎的,风里飘着股淡淡的米汤香,像三十年前那个午后,张婆娘坐在窑门口,怀里抱着布娃娃,轻声哄着:“快睡吧,睡醒了,娘就带你们回家。”